風臨笑道:“吾不過一問,裴郎君不必憂心。”
“嗯……”裴自清嗯了一聲,不知為何移開了目光,略顯腼腆道,“殿下莫要再稱奴為郎君了,奴哪擔得起這個稱呼?您還是叫奴為掌膳或小裴吧。”
風臨道:“分明是一年輕小郎君,怎麼又叫不得了?”
“可奴畢竟是宮仆,殿下如此稱呼,反倒辱沒了殿下尊貴。”
“你真是多心。”風臨搖搖頭,說話間望見遠處芷蘭殿廊下站着位淡衣人,似是正望着這邊,故而連忙同裴自清道了聲“你先忙”,自己拄着拐忙忙走去了。
芷蘭殿廊下光影錯落,子徽儀墨發風舞,雲峰白的衣袍随風微動,點點日光灑落衣間,光映照人。
風臨站在階下仰頭望他,忍不住笑道:“公子,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子徽儀從廊下緩緩走出,輕輕甩了甩衣袖,腰間的玉佩随之叮咚,如泉水微鳴,風臨一時恍惚。
他望着風臨,臉上挂着頗有意味的微笑,道:“郎君……殿下可從未喚過我‘郎君’呢。”
風臨笑眼盈盈,拄着拐上去,道:“怎麼了?不過是同人客套幾句,平日裡見了人不都叫公子、郎君的麼?”
“是麼……”子徽儀垂着眼簾,有意逗她道:“難道殿下平日裡喚我公子,也是客套麼?倒叫人有些傷心。”
她停在子徽儀兩步前,忙道:“怎麼會!你玉做般的人,我自是真心喚你公子。”
子徽儀笑着轉過身,伸臂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唉,哪知殿下心中到底怎麼想的呢,我又沒有什麼神通,還不是憑殿下如何稱呼。莫要站在這說話了,裡面已收拾好,還請殿下移步稍坐。”
風臨跟着他進了殿,跟随的寒江白蘇等人也一道入内,于旁側執手站好。風臨四周環視了一眼,道:“不過一兩個時辰,這裡已然收拾好了。”
子徽儀道:“是。貴宮中人穩妥利落,實在可靠。殿下同皇夫殿下寬仁慈厚,不嫌我身卑事雜,特準我于貴宮暫住,我實在感激,不知以何相謝。”
“謝什麼,論起來你同吾也是親人,理應照顧的。”風臨笑道。
二人于一小桌相對而坐,一旁内侍适時端來點心,共一碟金蕊桃花酥,一碟玉蘭花馔,一碟香槐卧雪,并兩盞春花粉圓。
“現在正是吃花的時節。”風臨笑着伸手,将春花粉圓往他面前推了推,道:“這春花粉圓裴掌膳做得極可愛,吾近兩日常吃,你也嘗嘗看。”
子徽儀接過瓷盞,品了一勺,笑道:“花香馥郁,粉圓軟糯,難怪殿下喜愛。”
見他說不錯,風臨挺開心,也拿起勺開吃。子徽儀坐輕輕放下勺子,坐在對面看着她。
風臨吃了半盞見對面沒有聲響,心中奇怪,便問:“你怎不吃?在想什麼呢?”
子徽儀目光落在她的面容,嘴角的笑意極淺,道:“我在想,是不是女子都喜歡擅長廚藝的男子。”
風臨道:“大約是吧。吾父擅廚藝,母皇就很喜歡,常叫他做飲食。說到底誰不喜歡好吃的?若能有個擅廚的伴侶那自然是好。”
子徽儀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那我也得學學下廚了。”
聞言,風臨擡頭望了一眼他的手,見他玉指修長,皓腕凝雪,潔白的指尖點在玉盞之上,都分不出誰更白一分。若是這樣一雙手去廚房間操勞,或傷或污,豈不可惜?
故而她脫口道:“你學什麼,不過尋個廚子的事。”
子徽儀坐在對面微愣,微微歪頭觀察風臨,見她照常吃粉圓,似乎說了句尋常閑話。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眼中閃爍起幾點星光,俯身向前,饒有興趣地問風臨:“為什麼我不必學?”
風臨不假思索:“你那樣一雙手,幹嘛去操勞呢?又不是雇不起廚子。”
子徽儀緊緊盯着她,道:“是麼,可殿下也說女子都喜歡擅廚的,若來日我不精廚藝,豈不遭人嫌棄?”
風臨道:“我豈會嫌你?”
子徽儀臉上綻出笑顔,他慢慢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點着桌面,目光玩味地望着她。
“是麼……我不擅廚,同殿下又有什麼幹系?殿下何以說嫌不嫌的話?”
一聽這話風臨登時有些惱,手裡勺子咣當丢在盞中,正想開口說什麼,一個“你”字出來,後面的話卻卡在了嗓子裡。
她直愣愣坐在椅上,好容易反過勁兒來,瞬時紅了臉,嘴上道:“是我的頑話,倒冒犯了公子!”
說完她把盞一推便急匆匆往殿外走。
子徽儀坐在椅子并不去追,隻是低眸微笑,指尖一下一下點着桌面。
那邊風臨疾走到殿門口,又想起什麼,紅着臉躲腳道:“可惡!來這光講閑話,倒忘了正事!”
寒江在一旁急的直伸手道:“哎哎、殿下!何苦跺那腳!”
風臨也不理,扭身又崴着回去,哐當坐回椅上,對上子徽儀微疑的目光,别扭道:“吾原來尋你是為了正事,險些忘了。”
子徽儀笑道:“殿下請說。”
“哼。”風臨紅着臉道,“吾想問問你皇弟的事,昨日長姐遣人同吾透露,想着趁熱打鐵,要回皇弟。隻是長姐近來無暇回宮,叫吾想想看。吾想着若是皇弟願意,一道裡應外合,吾再叫了母皇去捉現行,豈不妥當?”
子徽儀道:“這事殿下無人證,太女殿下那邊也不知有沒有插進眼線,一時倒不好莽撞。若是皇子殿下自己願意告發,倒還有些把握。畢竟皇子年歲小,說什麼,陛下不至起疑。”
風臨拍手道:“正是這個理。你往日常在他身邊,覺着他可會願意?”
子徽儀笑了笑,問:“殿下想他願意還是不願意?”
風臨道:“這不廢話,當然是想他願意,隻盼着他越早來越好。”
子徽儀起身道:“那我去尋他問問。”
風臨道:“現在麼?”
子徽儀道:“嗯。不是越快越好麼?”
風臨說:“嗯……”
二人相繼離座,緩緩出殿,及至殿門,子徽儀停住了腳步,笑着對她說:“殿下,我去勸小皇子,無論勸得動勸不動,總還是有點苦勞的吧?”
風臨道:“這是自然,你也幫了吾許多,吾本就是要謝你的。你有什麼想要的隻管說,吾辦得到絕不推脫。”
清陽映在子徽儀的臉龐,籠起一層淡金色的光霧,他在朦胧的柔光裡綻開笑顔,俯身對風臨說:“殿下賞我一枝花吧。”
他清皎容顔映在風臨眼中,光彩奪目,教她再看不見旁物,隻低喃道:“一枝花?”
“是,一枝花。”子徽儀笑道,“隻要一枝花。”
風臨道:“好……不知公子想要什麼花?”
子徽儀道:“什麼都行,随你心意,随什麼時候。”
風臨道:“好……好……”說完,她呆呆走到扶欄處,手扶着拐發愣。卻聽子徽儀站在階下道:“殿下要一起去麼?”
她立時回神,道:“要去要去。”
二人一人乘辇一人步行,往那王修容處行去,正巧與禦園亭中望見風德宜、風依雲二人在下棋。
“好巧啊。”風臨揮揮手停下了轎辇,沖着亭中笑道。
風德宜轉頭望見是她,哼道:“喲,定安王好雅興啊,帶着拐也要來看春景?”
風臨樂呵呵地道:“又不是來看你的,你放什麼屁?”
子徽儀輕輕笑了下。
風德宜把手中白子一摔,道:“叫人掃了性,這還下什麼!”說罷便起身要走。
風臨接過拐下辇,說:“皇兄急什麼,一道下會兒呗。”
風德宜冷哼道:“你那是要下棋嗎,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本皇子可不奉陪了,告辭。”
“等一下。”風臨慢悠悠道,“回去别亂說。”
這一句話把風德宜氣夠嗆:“胡扯!你當我是那說閑話的村夫嗎?你的事我才不樂管,少自作多情了!”
風臨笑道:“那就謝過皇兄了。”
風德宜道:“哼!用不着,你多謝謝那禦醫吧!整日到處閑逛,那腳哪輩子能養好?真是夠難為人家的!”
風臨道:“吾明白皇兄是關心吾,隻是那張嘴像泔水桶涮過一樣。不過吾怎會同皇兄一般見識呢,皇兄慢走,呵呵。”
“哼!”風德宜一扭頭,氣哼哼走了。見他走遠,風臨樂了半天才坐下,沖風依雲道:“皇弟,真是好巧啊,吾正要去尋你呢,就在這碰見了。”
風依雲“嗯”了一聲,低頭收拾棋子,也不多言。
風臨沖着亭内的宮人們擺了擺手,衆人識相退下,寒江與平康守在近旁,亭内隻餘風臨、風依雲,與子徽儀三人。
風依雲默默看着她這一套動作,将手裡棋子裝入棋盒後坐下,問:“皇姐有事?”
風臨随手拿起個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敲着:“小小的人兒,怎麼整日闆着張臉,像個債主一樣。”
他不說話,隻低頭默默撿棋盤上散落的棋子。風臨一時無話,正想着如何打開話題,卻聽身後人單刀直入道:“殿下,您想回栖梧宮麼?”
啪嗒一聲,風依雲手中棋子滑落在棋盤,連滾了三圈才倒。
他沉默良久,伸手去拾那枚黑子,“已有去處,我不回了。”
風臨語噎,不知如何搭話。亭中默默許久,隻聽得到棋子落盒的聲響。
許久,子徽儀道:“他們很想叫你回。”
風依雲停下手,低頭露出個冷笑:“從前不是不要麼。”
風臨道:“誰說不要?誰說的!你給别人本就不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難道我們願意麼?父親他……他一直惦念着你。”
風依雲低頭道:“既然已經如此,再改換也沒什麼意義,還是算了。”
風臨道:“怎麼算了?現在有機會難道叫我們白白放棄麼?我……等等!”
風依雲放下棋盒也不對她的話做回應,轉身便往亭外走。
風臨急忙起身想攔他,卻被一隻手攔下。子徽儀緩步走至桌前,替他收拾棋局,狀似無意道:“殿下可知我今日在栖梧宮吃了什麼?”
前面人不應,照舊往亭外走。
子徽儀道:“金蕊桃花酥,玉蘭花馔,香槐卧雪和春花粉圓。這些精巧的點心在我去栖梧宮之前,從沒有見過。栖梧宮小膳房裡有兩個人擅做甜食,是皇夫特意選來的,因你皇姐喜食甜。過去我拜訪,總能聞到栖梧宮飄着的甜味。每每聞到,我總忍不住在心裡笑:準又是在給殿下做點心。”
前方男孩慢慢減緩腳步。
子徽儀笑道:“我第二次入宮拜見皇夫時,除器物外,他贈了我兩瓶桂漿。他給我時說,這桂漿是去歲十月他同兩個女兒一起做的,因着那年得的桂花好,做了許多瓶,也叫我嘗嘗。說的時候,你皇姐一直坐在椅上笑。”
男孩背對二人,不知覺間停住了腳步。
子徽儀道:“我在栖梧宮嘗過許多吃食,椒柏酒,漬青梅杏仁酥,雪芙蓉,梅花湯餅,牡丹花糍……從這些飲食中,我能窺見他們的一年四季,仿佛能見着他們春時擇花制漿,夏時覓果漬糖,秋時食蟹賞月,冬時圍爐飲茶。其流淌于日常瑣碎的溫情,令我神往,我每每見着他們坐在一處說笑,心中總是豔羨,若能同他們生活在一起,該會有多幸福。”
随着最後一枚棋子落盒,子徽儀擡起頭,發出最後一問:“殿下,你難道不想做皇夫的孩子麼,哪怕隻有一天。”
風驟起,林間枝葉紛鳴。
男孩背影僵在亭邊,一道巨濤鋪天蓋地而來,震碎心海中所有覆于表面的薄冰。
他忽然拔腿就跑。
“等等……”風臨想出言阻攔,卻被子徽儀擡手制止。
風依雲一路奔跑,直到無人處才肯停下,氣喘籲籲地走到一株大樹邊扶住。一股疼痛從肺部傳出,慢慢蔓延至眼角眉梢。他捂着胸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