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鸾宮内,武皇右手撐頭,半倚在軟枕上閉目養神。她雖剛生産完,龍體微虛,但威儀不減,如一頭小憩的猛虎,叫人憂心不知何時會醒。
殿外傳來一陣輕矯的腳步,劉育昌的聲音随之響起:“禀陛下,太女殿下到了。”
武皇緩緩睜眼。
錦簾掀起,風繼輕步入内,走到龍榻前不遠處提起衣袍,跪地行禮道:“兒敬問聖躬安。”
武皇看着她,道:“朕安。”
風繼道:“兒昨夜莽撞行事,今特來向母親請罪。”
武皇道:“你是莽撞。獵場處如何了?”
風繼回:“請母親放心,兒昨夜已命輕騎快馬往返,兩時辰一報,暫無異樣”
武皇沉吟一刻,問她:“不問朕有何事?”
風繼道:“若母親想說,自然會說。”
武皇笑了一下。她放下手,從龍榻上直起身,朝風繼方向微微傾首,道:“朕要除王呂。你如何看?”
風繼沉聲道:“母親神斷。眼下呂氏已不成氣候,正是收回兵符的絕佳時機,王氏亦有氣短之象,可以一石二鳥。若母親聖意已定,隻管下旨,兒必遵聖命。”
武皇道:“朕欲根除。”
風繼一愣,猶豫道:“請母親三思,皇太夫本家總是不好殺盡的,一來兒顧忌母親聖譽,二則或令群臣驚恐,說不準會出攀咬亂象。說到底,皇太夫還在。”
武皇面色沒什麼波動,隻淡淡地又問了句:“王家呢?”
風繼道:“兒以為王家庸碌,但到底飛騎大營在手,不得不顧忌,不如先削旁支,嫡系揪一兩個出來,以儆效尤。再暗裡提拔心腹漸漸分食,待徹底吞下飛騎大營後再拔草除根。”
武皇這才滿意的點點頭,笑道:“呂宗正那便由你去辦吧。她手裡那兵符雖你若搶的到,便賞你了。”
風繼連忙叩首謝恩,複而擡頭道:“多謝母親厚愛。隻是行事前有句話不得不問母親,兒此行做到什麼程度呢?”
武皇淡淡道:“呂府是要清空的。呂三嫁了劉家的劉通文,你先不要動,看看劉家如何做。”
“遵命。”
武皇道:“你一會兒便回獵場,裝作無事,省得有人精察覺了去報信。”
風繼道:“兒明白。隻是……這樣做是否太急?皇太夫畢竟還在。”
聽聞這話,武皇擡眼盯着眼前的長女,她此刻沉穩冷靜,面容如常。但武皇卻無端想起五年前跪在這裡的那個女孩。
那時略顯稚氣的女孩也是這樣跪在龍榻前,卻是面挂清淚,用一雙發紅的眼盯着自己,眼中的狠勁毫不加掩飾,狠狠地、一字一句咬着牙對自己說:“既然皇太夫礙事,何不殺了他?”
武皇一時恍然。
她默默許久,身軀重新半倚回右側的軟枕上,緩緩合目,道:“他活不過這月了。”
風繼了然于心,不再多言,又狀似不經意地提起另一件事:“母親既然想削弱王家,兒以為宮中便不能留王家的眼線,那修容如何安置?”
武皇心知她想的是什麼,隻是忽然生出一股疲累,揮揮手道:“不過是個玩意,你若想處置便随你吧。朕有些乏了,無事便退下吧。”
“是,母親好生歇息,孩兒告退。”風繼起身将将欲走,卻又被武皇叫住。
她低着頭,好似不在意地問:“你父親怎樣?”
風繼看着她,平靜的面容辨不出情緒,卻是頓了一刻,才開口:“父親無恙。”
“知道了。退下吧。”
-
次日夜,春獵獵場。
風繼身着素衣,駐立高台遠眺。遠處夜色濃郁,如墨色鋪染,辨不出天地。
其心腹丹鶴着夜行衣悄悄走近,四下人皆無阻攔,丹鶴一路走至風繼身後,沖她利落行禮,道:“禀殿下,事已辦妥。”
“是麼。”
“是。呂氏六品以上十七位均已緝拿,現已押往大牢,内眷均已入牢;其族中八府府兵、家仆盡滅。西郊呂宗正已除,心腹就地誅殺,臣于其密室搜到了兵符,特來呈與殿下。”
說罷,她從懷中掏出一枚用黑布包好的物什,雙手呈與風繼,風繼沒有回頭,隻是伸手一抓,也不去解布查看,隻道:“你做的很好,孤心甚悅,自去領賞吧。收尾時小心些,勿有漏網之魚。”
“多謝殿下,請殿下放心,臣必小心應對。那臣先行告退。”
“嗯,去吧。”
不過幾息,身後人便消失于高台之上。
風繼此時才低下頭,去看手中那兵符。右手掌緩緩攤開,冰涼粘膩的血自兵符上浸下,污了她整個手掌。
她收回目光,顫抖着擡起另一隻未沾染血迹的手,扶住額頭。指尖不停地抖,血液一直黏在掌心,風繼眉頭皺得如同一道裂谷,卻始終無法忽視那冰涼的觸感,隻得在歎息中合上了雙目。
右拳緩緩垂下,一滴濃稠的黑血自指縫流淌,滴落在素白的衣袍。
星月暗沉,旭日東升。
一場朝堂之上的洗牌于晨曦之中拉開帷幕。華京之中的朝臣們被這一場飓風吹得措手不及,許多人連風聲都未聽聞,便在睡夢之中被人拖走。
皇城錦帳之中,武皇執筆浸朱砂,一圈圈勾畫,宮牆之外,一道道聖旨如雷四下,殺得血雨腥風。
風臨坐在殿中喝着甜羹,看着皇夫的臉随着一道道消息逐漸凝重,随着最後一道召禮王回京的消息述完,皇夫的臉已經徹底冷成了冰。
他無力地沖内侍揮了下手,内侍應聲退下,他扭臉向桌,雙手緩慢地捂住了頭,沉重道:“果然……”
風臨見狀起身,問:“父親,怎麼了?”
皇夫捂着頭道:“沒什麼,陛下的春獵結束了。”
風臨不語,一雙鳳眸盯着皇夫,目光沉靜。殿外的平康低手入殿,悄悄走到風臨耳邊低語了幾句,風臨略一沉吟,對皇夫道:“父親,我出去一趟。”
皇夫頭痛欲裂,無暇細思,隻道:“好,早些回來。”
“嗯。”風臨應答了一聲,轉身拄拐出殿。她乘轎辇一路趕至慈安宮,果然見到了子徽儀。
他的用具行李被盡數丢出慈安宮,散落一地,他一身淡衣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神色自若,視旁觀目光如無物,俯身去拾撿零落的物品。
風臨坐在轎辇之上望着他,喚:“子徽儀。”
子徽儀聞聲回身,見是風臨,擡手沖她遙遙一禮。
風臨問:“被趕出來了?”
子徽儀道:“是。”
風臨道:“現下去哪裡?”
子徽儀道:“不知。”
風臨心中忽然萌發一股沖動,也不管一旁平康阻攔的目光,開口道:“同吾回去吧。”
子徽儀一怔,似是沒有聽清般問:“什麼……?”
風臨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同吾回去。”
子徽儀輕輕笑了,雖是高興,但仍打算開口婉拒,誰知嘴裡剛說了個“殿”字,便聽風臨坐在轎辇上道:“平康,你領人将他的東西收起來。子徽儀,你同吾走。”
丢下這兩句話,她頭直接扭過頭命轎辇出發,全然不給人拒絕的機會。
平康沉着臉上前,對着子徽儀行禮道:“公子請吧。”而後便擡手喚來兩個内侍,悶頭收撿物品。
子徽儀不好意思,輕聲道:“内官休忙,還是我來收拾吧。”
“公子不必客氣,還是快跟上殿下吧。”平康回道,面色淡淡。
至回了栖梧宮,皇夫正在遠處扶頭而歎,見風臨拄拐一崴一崴進了殿門,剛想說些什麼,便看到她身後跟随的子徽儀。
待聽完風臨解釋後,皇夫扶頭道:“皇太夫是因子家遷怒了他,也是委屈了。就這樣吧……文雁,你去擇一處空殿給他暫且住下。”
“是。”
子徽儀随人出殿,而風臨并未離去,她擔憂地走近皇夫,輕輕問:“父親是頭疼麼?看了禦醫沒?”
皇夫搖了搖頭,兩根眉毛因疼痛而擰在一起,道:“你在殿中玩一會兒,我去一趟鳳鸾宮。”
風臨道:“您正難受着,不如歇歇再去吧?哪急這一時呢。”
皇夫擡起修長的手指拂去額前冷汗,低聲道:“隻怕再晚些便來不及了。”
說罷他撐着桌子起身,搖晃着往殿外走去。
鳳鸾宮内,武皇正喝着安胎藥,聽聞皇夫求見也有點意外,喚他進來,見他面色似不爽利,便問:“臉色怎這樣差,還難受着?”
“臣無礙。陛下聖躬安否?”
“安。”武皇放下藥碗,擡手命人退下,而後道,“朕不是叫人告訴你好生休養,不必來照顧了麼?”
皇夫忍着頭痛道:“臣此番前來是有事想懇求陛下。”
“但說無妨。”
皇夫道:“臣聽聞陛下急召禮王歸京,心中憂慮,故而冒昧求見,隻想問問陛下是否是……”
“是真的。朕也要殺她。”武皇毫不掩飾地搶答了他未出口的問題,“你想怎樣?”
皇夫微微歎氣,勸道:“臣懇請陛下三思。先皇共十一女二子,而今隻剩三女一子,已是骨血凋零,朝堂民間對此都有議論,無人不惶恐,宗親之中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以緻皇親求香拜佛之風盛行。而今好不容易安緩幾年,又殺宗親,豈不令宗室人人自危?令朝臣百姓心中不安?”
武皇瞪着他,冷聲道:“你想叫朕留着她。”
皇夫道:“臣是想懇請陛下顧念衆人之口,稍緩處置,即便是幽禁也好過此時殺她……”
武皇微怒:“她一日不死,便一日有人惦念着這位先帝嫡長女,朕豈能留她?此事勿要再言!”
見她動怒,皇夫心中忐忑,卻還是做最後的勸說:“陛下,即便您不明旨處死禮王,找了借口掩下,又豈能瞞過衆人?親王接連去世,本就使人惶惶,禮王再一死,剩下的珣王、靜王焉能不懼?若她們生了事端可如何……”
“朕意已決,再勿多言!”武皇打斷了他,“禮王斷不可留。朕這麼做也是為了太女着想,你想不到,朕原不怪你,隻是再不要将這些蠢念頭說與朕。你退下吧!”
皇夫無奈,隻得道:“臣……遵命。”
-
栖梧宮内庭,風臨正一瘸一拐地往偏殿走,正巧碰見小膳房的裴自清正提着一筐鮮活河鮮往膳房走,對方見着自己迎面而來,連忙放下東西對她行了一禮。風臨笑道:“原是裴小郎君,這是剛從尚食局回來麼?”
“是的殿下。”,裴自清擡頭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這人整日在油鹽裡往來,卻不沾什麼油膩,憑人什麼時候看,都是清清爽爽的,很令風臨稱奇。
裴自清笑問:“殿下腿可好些了?若有什麼想吃的隻管告知,奴單給殿下做。”
風臨道:“裴郎君手藝好,做什麼都味美,吾還挑什麼?你盡管正常做罷。”
裴自清聽了這話反而不好意思,腼腆的笑了。二人說話間,風臨若有所思,突然問他:“自來這後沒遇到她吧?”
眼前人話音一滞,回道:“沒有,奴婢避之不及。”
“嗯。”風臨上點了點頭,也沒再多問。
到時裴自清以為她不信,忙忙地解釋:“您救了奴婢一命,奴不會騙您。奴現在隻想做好小膳房的掌膳,再不想生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