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怨?仇恨?不,這雙眼睛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死寂的空洞,虛望着頭頂的夜空。
武皇腦中空白,一把将白布蓋了回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下意識的逃避并沒能緩解巨大的悲痛,那張慘白的臉始終飄在她眼前,又迫使她再次掀開這塊白布。她再一次看向女兒的屍首。
血,全是血。
風繼身上的衣服已被血浸透,看不出顔色,隻已身暗紅的血袍裹在身上。她的身下蜿蜒着數條烏紅的長河,即使死去多時,那血已然浸染了棺木,入木三分。而那隻伸出的胳膊,如一枝枯白的樹枝,掙紮着抓向夜空,懷揣着無窮的屈怨與诘問。
她身上駭人的傷,一道疊着一道,凝結成塊的烏血,如一條條幹涸的河道,縱橫交錯,都在呐喊着生前的痛苦。
那張曾如春月一般美麗的面容,此刻已經灰白如紙,一切曾在她面龐停留的紅霞,都随風散去,隻剩下幹涸的血污,替代了胭脂。
那雙曾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此刻已喪失一切光彩。曾經這雙眼睛能說千百種話語,此刻卻隻能散着瞳孔,以滿目死氣傳達最後的話語——她死不瞑目。
武皇痛苦地彎了腰,紅着眼,伸手握住她伸出的那隻血手,貼在胸口,用全部的力氣去感受這刺骨的寒氣 。
她的愛女,她的太女,她最熱烈的寵愛,她全部的希望與寄托。
沒了……都沒了。
武皇的背在一瞬間佝偻,如同被人打斷了脊梁,今後也不會再挺直了。
在她心痛得不得不彎下身時,她才終于注意到棺邊跪着的風臨。
風臨沒有聲音,她也忽略了。
她來時,風臨沒有反應,此刻她注視着,風臨也沒有反應。
風臨隻是呆滞地跪在那,雙眼直直盯着面前的棺,目漆黑黯淡,如一具行屍走肉。
武皇看不出她是死是活。
宮門處傳來一陣步伐聲,一聲沙啞的呼喊随着轎辇落地的聲音響起:
“繼兒……臨兒……”
風臨指尖一顫。
是皇夫趕來了。
昔日時刻的高華氣度不複存在,此刻的他隻是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披散的發,胡亂披的衣袍,蒼白憔悴的面色,他連路都走不穩,踉跄着入了東宮。
向内看去,遠遠地,隻一眼,皇夫便喪失了前進的力氣,一步摔在了地上。但他還是從地上爬起,忍着痛走向女兒。
月光下散着寒氣的棺木如一塊巨石,壓在皇夫胸口,他還未走近,便感到窒息難捱。
“皇夫……”武皇顫着伸出手阻攔他,卻被他推開。
他艱難地往女兒的棺前走去,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之上。路隻有短短十步,他卻好像走了一年。
血腥味毫不留情地鑽進鼻腔,強烈的沖擊毫不客氣地沖進他的雙眼。
隻一眼,皇夫頓覺天旋地轉。他扶着棺木,強撐着不讓自己倒下,低頭喚了聲:“繼兒……”
沒有記憶中的那聲“父親,我在”,棺木之中回應他的隻有死寂。
他的女兒早不在了,這裡隻有屍首一具。
顫抖的指尖拂過屍身縱橫的傷口,一道道深可見骨,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他的心扭成一坨,痛得幾乎停止了跳動,五髒肺腑都絞在了一起,鑽出劇烈的疼痛,痛得他直不起身。
他伏在棺木上,嘴唇已痛得發紫,顫抖着嘴唇呢喃:“何不殺我……何不殺我……”
黑夜幽幽,沒有應答。
皇夫小口小口地喘着氣,痛苦的雙目看向了身側。于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兒。曾經最活潑、最靈動的女孩,此刻如行屍般呆跪在地上,雙目無光。
她的身上遍布傷痕,胳膊,腿,甚至脖頸都纏着包紮的布,有幾處還在隐隐滲血。放在膝前的手沾着洗不掉的血污,有兩個指甲碎裂了多時,已變得烏紫。
皇夫心痛如割,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隻能痛苦地抓着棺木,從肺腑裡擠出一點點氣,道:“臨兒,起來……”
聽到這遊絲般的聲音,風臨終于有了反應,僵硬地擡起頭,眼珠凝望了好久,才認出是父親叫她。
她扯出了一個很醜陋的笑臉,似乎想努力回應父親,但說出的話混亂不堪:“父親……長姐死前……和我說,叫我别看……還伸手捂我的眼……她、她叫我别看,所以這一路我都沒看她……我沒看,所以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身後的武皇伸手捂住心口,緩緩蹲在了地上。
皇夫痛苦地合上了雙目,轉過頭,重新望向長女。當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風繼脖頸處時,猛地呆在了原地,一口氣喘不上來。
那有一道裂谷般的刀口,撕裂了她大半脖頸。
繼兒,你就是用這樣的喉嚨說出那兩個字的嗎?
皇夫再也支撐不住,抓着棺木,一口血噴了出來。
“父親!!”
風依雲自宮門外狂奔而來,撕心裂肺的喊聲是這東宮唯一的聲響。
他身後跟着許多人,子家人,魏太傅都來了。
風依雲狂奔着跑來扶住皇夫,扭頭看向地上的風臨,想伸手拉她,又看見了棺木裡的長姐,一時僵在原地。
寒江白蘇和平康跟着風依雲跑來,兩個女孩隻看了一眼風臨便哭了出來,流着淚扶她。可風臨輕輕推開了他們的手。
她呆滞的雙眼緩緩看向前方,那裡子明鴻正身着白衣走來。
風臨喉頭一澀,愧疚地張口:“我……”
子明鴻搖了搖頭,面帶微笑走近棺木,端正的站定。
他沒有哭,也沒有露出哀傷的表情,隻是輕柔的伸出手,合上了風繼的雙眼。
而後,他溫柔卻堅定地握住了風繼那隻高舉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氣,隻聽一聲“咯”響,他生生把那隻手扳了下去。
力氣雖大,但他的動作看着沒有半分粗暴,反而很溫柔,如同給愛人輕掖被角。
聽到那聲骨響,皇夫與武皇心中都是一痛。
子明鴻放好手臂,輕輕笑着看向風繼的臉,自語道:“總不能讓殿下那麼睡着。”
待他理好風繼額前的發後,他走到風臨身旁,輕聲道:“殿下,我們埋的酒你還記得在哪裡麼?”
風臨睜着無神的眼睛,點了點頭。
子明鴻一笑:“過幾日别忘記取出來,替我們嘗嘗好不好喝。”
說完這些,他笑着回頭對子丞相行了一禮,還未等衆人反應,便突然轉身,以一種極可怕的速度沖向東宮前的殿柱。
白色的身影如箭般射向大殿的殿柱。
隻聽嘭地一聲巨響,那白衣少年軟綿綿地倒下,如落花散在地上,再沒了聲息。
隻有柱上那赤紅的血,緩慢地順着柱壁流下。
不需要上前查看,風臨知道他活不成了。
沉寂終于被打破,東宮驚呼一片。子丞相兩眼一黑,當場昏了過去。
風依雲痛哭出聲,扶着吐血的皇夫喊:“禦醫呢?!禦醫在哪!!”
武皇捂住胸口蹲在地上,身邊的内侍慌成一片,也跟着喊禦醫。
東宮中不少宮人經方才那一下吓得昏了幾個,侍衛忙着拖人的,扶人的,登時亂成一團。
在一片混亂聲中,風臨緩緩仰起頭,望着夜空。一輪巨大的明月挂在空中,可她的眼裡卻照不進一點光。
她張開幹裂的嘴唇,喃喃道:“沒月亮了。沒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