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紅衣黑甲的隊伍穿過繁華喧鬧的街市,于華京中幾度穿梭,最終停在了一處冷清卻華美的府邸門前。
風臨勒停了赤風,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自己的王府。
五年的時間,當初那座未完的空府早已修建完畢。嶄新的府匾高懸大門之上。兩盞籠紗大燈懸在廊檐下,随着秋風晃動,兩抹黃色的光點在風臨黑色的眼眸中不斷晃動,照不出一絲暖意。
府門前幾個侍女、婆子見了她來,忙不疊提着燈籠上前,都擺出一副笑臉恭賀道:“奴等恭迎殿下回府——”
風臨隻淡淡掃了她們一眼,擡手從腰側一串印章令牌中扯下一枚鳳紋金牌,随意丢給一旁的寒江,道:“你來接管内務。”
寒江有些意外,卻也穩穩地接住了令牌,應了聲是。
那一幹侍女婆子面色各異,卻也不敢回駁,都對着寒江作了揖,叫了聲:“總管。”
而後風臨下馬往府中走,并不理會門口處的侍衛,隻喚來了自己的随行的兩個副将,道:“謝燕翎,你接管王府守衛。一會兒便把那些人換下來,府裡侍衛隻能是我們的人。分到府裡的人都過遍篩子,有異樣統統掃出去。”
一女子上前作揖應道:“臣遵命。”
風臨又道:“白青季,你負責吾日常護衛。内宅處留幾個機敏的看着。吾記得内園有處映輝殿,那處是吾的寝宮,要格外把守。沒吾的令,誰都不許進。”
後面上前一位二十來歲的女子,也抱拳應道:“臣遵命!”
“去吧。”風臨淡淡吐出這兩個字,身後兩個副将立刻行動,十分麻利。
寒江在一旁手捧令牌,悄聲許久,等到風臨吩咐完事情後才開口道:“殿下如此信任奴婢,将府中庶務交由奴婢搭理,但奴婢從前在宮中也隻是管着咱們宮裡的小事,這王府這麼大,奴婢隻怕自己才疏學淺,不能勝任,反誤了殿下的事……不如還是請殿下選幾個屬官來管吧?奴婢幫着打下手。”
風臨道:“寒江,你在宮裡做事這麼久,一向妥帖,父親也多次教導過你們。憑你而今的本事,管個府宅并不算難為你,你就當是在宮裡行事便是。隻是對府中分來的人好好留心,若有不聽你調度的,隻管發落。”
寒江有了些底氣,看着令牌沉思了一會,道:“那奴婢先去将典膳、典寶這兩個要緊處換上咱們帶來的人,剩下的等那位謝将軍摸了底細,再行發落。”
風臨道:“随你。”
二人說着話,一路穿過外園,入了内園之中。待到映輝殿時,門口已有了紅衣黑甲的守衛。
寒江暗暗在心中驚歎:那小将軍做事可真是快!這才多大會兒功夫,人已經換上了。
然而風臨的眼中沒有半點波瀾,似是本應當如此,照常穿過進庭,踏入宮殿之中。
殿中陳設裝潢風雅華美,然而卻沒什麼人氣。因着風臨的令,連原本守殿的奴婢也清了出去,眼下除了這主仆二人,偌大的宮殿竟沒有第三個人,真是冷清。
看着這寂靜的殿,寒江欲言又止。自殿下回來,她隐約覺出了不對勁,可一時間又判斷不出哪裡不對,隻覺殿下性情變了太多,可又不好冒然開口去問,心中百般糾結。
風臨靜望了許久,似乎沒有留下的意思,轉身往外走。寒江趕忙問:“殿下要去哪裡?今夜不住這麼?”
風臨回頭道:“吾出去一下,一會兒回。”
“好……”寒江稍稍安心,笑道,“那奴婢在這給殿下整理下寝殿,備洗澡水。浴藥還用從前的玉蓉芳麼?”
風臨微微歪頭,似是在回想她口中的玉蓉芳是什麼東西,可不過一瞬便放棄了,扭過頭淡淡道:“随你。”
寒江對着她的背影,行禮道:“是。那奴婢在這兒等您,您早些回來。”
“嗯。”
風臨踏出殿門,剛出映輝庭院,身後便跟上了個人,正是方才的副将白青季。這白青季年輕俊秀,一笑一口大白牙,對着風臨道:“殿下要出門去麼?需不需臣給安排衛隊?”
“不必那麼大動靜。”風臨看了她一眼,折身走入内園中一處華亭,此處幽木瑟瑟,鄰近鯉池,在夜裡隻聽得見潺潺流水聲,十分幽靜。
風臨站停腳步,也不說話,擡起手對着黑夜吹了聲悠長的口哨。
一陣秋葉沙沙聲過,風臨身後現出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蒙面帶刀,半跪在地。來了也不說話,隻對着風臨一抱拳。
聽見這抱拳聲,風臨才回過頭,平靜地看着地上人說:“你以後住映輝殿。”
那人不說話,隻點了下頭,算作應答。
風臨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目光,道:“跟吾出去一趟吧,就你們倆。”
白青季行禮應答,目光悄悄瞥向一旁那位蒙得嚴嚴實實的暗衛。
自己跟了定安王有四五年了,可别說這暗衛長什麼樣,她都沒聽過這個暗衛說過一個字。從來應答都是點頭抱拳,撐死了敲敲地磚。連這人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平時除非風臨喚她,否則連個人影都見不到。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白青季不是沒偷偷找過,可當初翻遍了營地也沒見這人蹤影,不得不放棄了。
說實話,暗衛做成這樣也算是天賦異禀了。
有時白青季甚至懷疑,這厮都不用吃飯睡覺的,搞不好是西北風成精。
似是察覺到打量的目光,那暗衛瞥了她一眼。白青季趕忙收回眼神,跟随風臨一道出了王府。
風臨沒有騎馬,也沒換衣,自府中備了個馬車,什麼也沒說便出發了。她不說,白青季也不問,直到車馬漸停,風臨移窗外望,白青季才知道這是來了丞相府。
可奇怪的是到了丞相府,風臨也不下車,隻叫馬車停在遠處,她給車窗移開條縫,就這麼靜靜望着。
明白了,原來是在監視。
白青季在心中恍然大悟,也全神貫注地在後面幫着風臨看。
隻是相府門前車一輛輛往來,風臨的面色始終沒有變化,好像這些與她毫無幹系一樣。就這麼看了足足一個時辰,白青季開始有些疑惑,難不成不是監視?那殿下來這幹什麼?
正當她胡思亂想時,風臨似是看到了什麼,原本半睜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那印着傷疤的右手不自覺攥緊了衣擺。
白青季疑而望去,卻發現外面并沒有什麼奇怪之處,不過是丞相同幾個子女出來送送客人。人影之中,有一位翩翩公子靜立一旁,氣淡如蘭,眉眼動人,隻站在那,便像幅畫一般。
她不覺被吸引了目光。
沒站多久,那公子便随丞相等人回府了。随着相府大門重新關閉,白青季也收回了目光,還未等她回神,便聽見風臨似是歎息一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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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王府,風臨看見寒江提着燈站在府門處眺望,心裡不覺微酸。
寒江自然也看見了她,連忙迎了上來,同她一道往内園去。
寒江路有些不熟,幸好風臨曾在此住過一年,不至于迷路,領着寒江輕車熟路往映輝殿走。一路上穿過不少庭園。
王府為風繼生前親自監修,圖紙陳設處處精心,因而府中景色風雅别緻,一年四季,皆有不同的園景可賞。
風臨路過秋季那一方火紅的景色停下了腳步,沉默地望去。這裡風繼當初種了幾棵楓樹,搭設奇石,設了一個小小的賞楓亭。
滿地楓葉蕭索,風臨沉默地走進亭中,在這坐下,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忽然,她開口道:“長姐的品味确實很好,憑我是修不出這樣的園子的。”
寒江心酸,低下了頭道:“當初懿明太女修這園子,确實很用心……”
風臨沒有言語。秋風吹起滿地血似的落楓,帶起一陣蕭瑟。她稍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
寒江一路不住打量風臨,隻覺殿下變化甚多,首當其沖的便是眼神,不知是不是在戰場待久了的緣故,殿下看陌生人隐約帶一種審視的神情。
而且四周稍有些風吹草動,她便會非常在意,手會立刻扶上佩刀,像一頭時刻備戰的老虎。
其次便是話少,話極少。這一路若非寒江開口,風臨幾乎不語。
不過到底是自小長大的主仆,二人默契還是有的,因此相處起來也并不尴尬。
到了映輝殿,寒江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做好手頭的工作,不去冒然詢問殿下。她一人來到側廳浴間,将侍女們備好的沐浴用品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再将人遣出去,撒上玉蓉芳,備好了熱水,才折回去尋風臨。
然而前頭大殿裡沒人,也不知她去了哪裡,寒江隻好提着燈在這宮殿去尋。
這王府修的極大,宮殿更是千室百戶,風繼當時或許是覺得,風臨長大後這王府必然極熱鬧,所以将此處設計得格外宏大。隻可惜人總有失算的時候,眼下這些屋宇空空蕩蕩,倒平白落了灰。
寒江一間一間空房找去,終于在内殿處一偏廳尋到了風臨的身影。
此時風臨正蜷縮在室中角落,抱着長刀睡去,像一隻流浪的小獸。
寒江舒了口氣,見她這模樣有些心疼,輕聲去喚她。哪料手伸出去一半,眼前人卻突然睜眼。
那眼神顯然是沒有恢複神志,浸滿了本能的殺意,不過一瞬便抽出了身側的長刀,劈頭砍向寒江的脖頸。
幾乎是同一瞬間,寒江高聲慘叫:“殿下!!!”
刀鋒堪堪在脖頸前收住,沒有砍下去,隻割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風臨終于回神,錯愕道:“寒江……”
寒江連忙跑到一邊,顫抖着手捂住脖子,驚恐地看着風臨,胸腔的心髒嘭嘭狂跳,吓得她不知所措。
風臨驚愕地看着她驚恐的眼神,良久,她低下了頭,緩緩将刀收回刀鞘。
黑暗的内室裡,她低垂着頭,看不清神情,道:“對不起,我……”
她想說什麼,卻咽了下去,愧疚的聲音帶了絲疲憊,道:“你也看到了……我這副模樣,身邊不能留人……你明日便回宮去吧。”
寒江驚魂未定,大口喘氣,好一會兒才站起身,将手從脖子上移開。那裡隐隐傳來刺痛,寒江低下頭攤開手掌,見一抹血痕躺在掌心。
她踉跄着走到牆邊,伸手扶住牆,喘息了好久才平複狂跳的心,盡量使聲音變得輕松平常:“殿下……去沐浴吧,水已經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