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臨站在那裡沒有動,臉完全沒入黑暗之中。
寒江看她不動,捂住胸口走到她面前,伸出還在發抖的手去夠她的右手。風臨的手冰涼,卻沒有躲閃,任由寒江抓住了。
寒江深呼吸一口,盡管手還在發抖,卻仍堅定地拉着她往外走,說:“走吧殿下,一會兒水該涼了。”
“你不怕我?”
身後傳來風臨低沉的聲音。
寒江沒有回頭,朗聲道:“怕!奴婢從來沒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怎麼會不怕。”
“是啊……”風臨笑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哪料自己的手被寒江攥得緊緊的,竟沒有抽出來。
風臨有些驚訝地擡頭看她,她沒有回頭,聲音卻很堅定:“但怕歸怕,該照顧殿下還是要照顧,一碼歸一碼。我和殿下一道生活十幾年,說句僭越的話,我在心裡早把殿下當做親人。難道就因為殿下受驚誤傷了我,我便要抛下殿下回宮麼?”
寒江含淚,大聲道:“那我寒江成什麼人了!”
風臨猛地擡起頭,看着她單薄的背影。
寒江忍着淚道:“我是不知殿下這五年遭遇了什麼,可我再傻,也該知道戰場不是好玩的!任哪個人去沙場裡滾一圈回來,她能好端端的不變?我心裡清楚,我心裡明白!
您不想說,我就不問。您睡在地上,我就領您回榻,您夜裡受驚,我就守在您身旁,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這有什麼的!我不會回宮的!攆我也不回!這就是我的家!”
黑暗之中,風臨低垂着頭,看不清神情。可她的右手卻不知為何跟着寒江一起抖起來,在那盞幽幽的燈光下,兩個女孩的手攥得緊緊,如一把牢固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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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風臨一起床,寒江便呈上了洗漱之物,剛穿好衣,前廳便傳來了淡淡的飯香。
風臨有些恍惚,更多的是不适應。
當她坐在飯桌前,看着那瑩潤的粳米粥,聞到那八碟精心烹制的佳肴時,她才确定這的确不是夢。因為她做的夢向來沒味道。
風臨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感受算不算幸福,但她确實忘了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以緻她盯着眼前的早膳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拿起筷子。
飯畢,她去了外園,得知武皇傳召後,喚來了謝燕翎及衛隊,一道往北皇城去了。
到了北皇城,風臨的衛隊及副将于皇城外等候,自己随内侍入内。路過祥輝宮時,見裡外人往來忙碌,風臨多看了一眼,被引路的梁少監察覺,解釋道:“這是陛下今晨下了旨意,今晚要在祥輝宮為您擺宴接風,眼下宮人們正準備着呢。”
“嗯……”風臨瞥了一眼祥輝宮,心裡隻覺好笑,自己的罪還沒問完呢,先擺宴……
她正想着,迎面碰上了一隊人,定睛一瞧正是風依雲和子徽儀,她不由得一愣。
風依雲先開口:“你來見母皇麼?”
風臨點了點頭,道:“你們這是往哪去?”
風依雲道:“去軒武館,今日有課。”
“嗯……”風臨低低的應了一聲,目光從子徽儀臉上劃過,目光交彙的那一刹那,她卻躲開了。
子徽儀心中隐隐覺着怪,剛開口說了個“殿”字,風臨卻匆匆作别,疾步走開了。
看着她的背影,子徽儀在心裡斷定,她在躲自己。難怪……昨日遞的拜帖到現在也沒有回應。可她為什麼躲自己?
子徽儀秀目微沉,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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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武皇擡眸看着跪在座下的風臨,突然發怒,一把抓起茶杯就往她頭上丢。
風臨下意識一偏頭,正好躲過去,茶杯觸地而碎,空氣中略有些尴尬。
沉默了片刻後,風臨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面無表情道:“陛下,臣不是有意的。要不您再扔一下?”
武皇額前青筋猛地暴起。
一旁的劉育昌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内心哀嚎:祖宗,求您少說兩句吧!活祖宗!!
武皇氣得拍桌而起,指着她道:“你這孽障!惹出這麼多亂子,還有臉跟朕橫。朕若不是顧忌你父親,早把你打入天牢了!”
她叉着腰喘氣,在桌後來回踱步,狠狠瞪了風臨一眼。
不瞪還好,一瞪瞪到風臨腰間的雙刀,更來氣,指着刀吼道:“為了兩把破刀,還在玄武道上和朝臣胡攪蠻纏,你覺得很光彩嗎?!這兩把破銅爛鐵一時不挂在你身上你能死麼?!”
風臨平靜地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說話!”武皇看着她這沉默的樣子,怒火更盛,大步走回桌前,拍着桌上高壘的奏折,吼道,“好,好!你不說話,有的是人替你說!!”
說罷她猛地抓起桌上的奏折,發瘋似的往風臨身上砸,罵道:“看看!看看這些人是怎麼罵你的!這些!這些!全都是參你的!這就是你幹的好事!!”
紛沓而至的奏文如雨般落在風臨身上,落在地上,帶起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響。大殿的宮磚之上不多時便鋪了一大片由奏折鋪就的地毯,白紙黑墨,眼花缭亂。
風臨跪在滿地的奏折之中,如同跪在言海之中。
一葉扁舟,飄搖無依。
被她的沉默激怒,武皇猛地将一本奏折甩去,正中風臨腦門。這一下的力氣頗大,奏本砸在風臨腦門上響起“咚”的一聲,登時便現出一塊紅。
但風臨沒有吭聲,也沒有任何表情。她隻是擡手重新正了正被打歪的抹額,語氣很是平淡道:“請陛下息怒。”
“息怒?朕要怎麼息怒?”武皇怒極反笑,“你幹了什麼你不知道麼?不聽調遣,肆意擴軍,擅自出兵!朕這兩年快被奏折淹了!!換了别人,全族腦袋都被砍一遍了!你無非是仗着自己皇女的身份,以為朕不敢動你,所以才如此狂妄是麼?”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武皇的語氣陡然降至寒冬,殿内氣氛立刻緊張。
風臨靜靜看着武皇,說了句話:“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這話一出,殿内宮人立刻屏息。
但武皇卻并沒有動怒,她鳳眸盯着風臨,方才的暴怒詭異地消失無蹤,面容沉沉。
風臨黝黑的眼睛看着她,忽然勾起嘴角,微笑道:“這句話是陛下教臣的,不是麼?”
她的話十分忤逆了,但武皇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風臨擡手拂下身上挂着的奏折,道:“臣做的這些事,别人罵便罵了,陛下若罵,臣可真傷心了………臣的赤膽忠心,别人不知,陛下難道還不知麼?”
“北面暫且不論,東邊的東夷自古與我朝多生龉龃,常有摩擦,豈能避戰?安泉一戰雖受罵名,但力削東患,其十年難複元氣。東疆原本暧昧的資源,眼下也盡歸我朝。況且……無論陛下承認與否,安泉之後,西南各地安分了許多。”
武皇沉着臉看她,沒有反駁。
風臨繼續道:“若說有什麼弊端,不過是一點罵名罷了……不過眼下四海罵名盡歸我一身,諸位幹幹淨淨,這點弊端也就不值一提了。”
說完這話,風臨竟忍不住笑了。
武皇冷靜地看着她,挪步坐到椅上,開口聽不出喜怒:“這麼說,你倒做對了?”
風臨仰起頭道:“陛下,對不對真的重要麼?重要的是……臣好用啊!”
武皇眯起了眼。
風臨擡手随意撿起一本奏折,道:“豺狼虎豹……虎狼之臣……看啊陛下,臣臭名昭著,不得人心,陛下無須擔心臣結黨。臣五年身處邊疆,遊離朝堂之外,毫無根基,陛下可任意控制。至于别的威脅……”
說到這風臨笑了笑,緩緩擡起右手,對着她晃道:“陛下不是也知道麼……”
武皇深沉的目光掃過風臨右手的疤,沒有作聲。
風臨放下手,随手把左手的奏折丢到一邊,笑道:“眼下這朝堂之上,還有比臣更适合做這些的人麼?陛下當初不也是為了這些,才把臣派到那兒麼,才會一邊責問,一邊把臣升至北軍統帥,才會遣人和臣說——”
“放肆。”
武皇冷淡的話語打斷了她,不知何時武皇已恢複了平日裡的模樣,一張臉辨不出喜怒,隻靜靜注視着座下跪着的人。
風臨停下了這句話,笑着看她,緩聲道:“陛下恕罪……”
武皇冷靜地看着她,道:“你倒是識趣,隻是可惜了。”
風臨似乎對可惜二字不太在意,面容漸漸恢複了冰雪模樣,提起另一件事:“臣做了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請陛下可憐臣,将先前允諾的賞,賜給臣吧。”
武皇道:“急什麼。過兩日再替朕辦件事,朕便應你。”
風臨沉默了一會兒,盯着武皇道:“還望陛下不要食言。”
武皇露出一個笑容,道:“朕不會。”
風臨沒有接話,行了一禮,起身離去。腳将踏出門時,武皇的聲音突然在身後悠悠響起:“舊傷可還疼?”
風臨腳步猛地一滞,幾乎是下意識思索:什麼意思?是關心,還是威脅?哪一道舊傷?哪年哪月?是那年發生了什麼?還是在我身邊安插了什麼人?
她在一刹那把所有的可能性想了一遍,還是沒能得出結論。最終隻得回道:“謝陛下關心,無大礙。”
武皇沒有說什麼,隻默默看着她離開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