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祥輝宮宮宴将啟,人影綽綽,熱鬧非凡。
因是為定安王接風洗塵,講起來也算家宴,故而武皇便允準衆大臣帶着家眷赴宴,規矩也少了許多。諸臣說說笑笑,氣氛頗為融洽。直到風臨到場。
随着樓下一聲“定安王到!”殿内笑聲夏然而止。
在衆人複雜的目光中,風臨面無表情踏入了大殿。
今夜她身着一身楓金衣袍,袖口腿口皆束,足上踏着一雙鹿皮靴,打扮利落,不像是赴宴,像是去打獵的。
随着她走近,身後暗金的長刀漸漸顯露。衆人目光落在她腰間挂着的刀上,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帶刀赴宴?
登時有人拍桌欲參,哪料風臨搶先開口:“陛下仁慈,允吾帶刀赴宴。”
那人話堵在嘴裡,有些尴尬,轉頭看向高座之上的武皇,見武皇沒有否認,自己便悻悻坐下了。
風臨并不在意衆人目光,坦然地走到殿中高座前,行禮叩拜道:“臣敬問聖安,叩問父安。”
武皇和皇夫都道:“安。”
是的,今晚皇夫也來了。見他來,殿中不少朝臣都十分驚訝,因為皇夫已有五年不露面宮宴了,即便是除夕、武皇生辰,他也稱病不出。
是以這五年宮宴,武皇身邊陪着的大多是劉昭儀和衛修容。
或許是因為風臨回來,皇夫的精神好了很多,面色也紅潤了些,對着女兒一個勁笑。
武皇看在眼中,也不多話,隻對風臨道:“落座吧。”
“是。”
風臨應聲行了一禮,一旁梁少監為其引路。風臨的位置在風恪旁,左面是風恪,右面是風依雲,風依雲的右面坐了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打扮華貴,頭上以金牡丹簪花簪起兩個小髻,耳上挂着一對碧翡翠耳墜,脖上套着個金團花璎珞圈,穿着身郁金襦裙,腰上挂了兩個雕花香球。
風臨看着這女孩的璎珞圈有點眼熟,似乎想起什麼,坐下後低聲問風依雲:“你旁邊坐着的是那對雙胞胎吧?怎麼隻來了一個?”
風依雲一愣,壓低了聲音問:“你不知道?”
風臨搖了搖頭。
風依雲悄悄看了右側一眼,以極低的聲音附在風臨耳邊說:“去年的事了,你和宮裡沒通信,不知道也不怪你。七皇妹落水沒了,就剩了六皇妹。”
風臨在腦中捋了一下,低聲問:“風離沒了?”
“對。”
風臨有些意外,還想再問,但看了下四周,還是收了話意,打算等日後方便時再詳問。
待風臨坐直了身,右面的風和歪過頭沖她甜甜一笑,遠遠地作揖道:“皇姐,還未恭喜你回京。”
風臨回了一揖,低聲道:“多謝皇妹了。”
左側的風恪瞥了她們一眼,微笑着飲下了手中酒。待風臨同風和說完話,她也對風臨舉杯道:“你回京,吾還未來得及道賀,飲這一杯作賠禮吧。”
風臨看着她,忽然問:“皇姐不是不能飲酒麼?”
風恪一愣,随即笑道:“近年來好些了,禦醫說少飲些無大礙。”
風臨看着她,嗯了一聲。
不久時辰到,宮宴正式開始。
氣氛在歌舞助興之下,總算又迎來了一次小高潮。與席間推杯換盞的衆人不同,風臨獨坐不言,默默吃着菜肴,顯得有些孤寂。
乍一看,她完全不像這場宮宴的主角。
皇夫在不遠處的高座上看着她,滿眼心疼。
武皇留意到身邊人的異樣,轉頭想同皇夫說句話,伸手去拉他的手,卻被皇夫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她目光微滞,默默收回了手,拿起酒杯,飲了一杯酒。
席間風臨與風依雲交談時,察覺到對面臣官家眷處有一道執着的目光,她心中有預感,似乎能猜到是誰。用餘光悄悄去看,果然是子徽儀。
他正隔着重重人影望她。
風臨似被火灼了,趕忙收回目光,直到宮宴散去也沒有再看他一眼。
一旁的風依雲自然察覺出異樣,再往對面一看,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與子徽儀相處這麼多年,早是摯友,見風臨故意避着他,惹他這幾天郁郁寡歡,自己心裡也看不過,壓低聲音問:“你最近是不是在躲徽儀?”
風臨一愣,轉頭拿左手拿起筷子,裝沒聽見的模樣。
風依雲算是得到肯定答案了,道:“你沒事躲他幹嘛?好容易回來了,竟避着不見他?你們從前不是很好麼,幹嘛這樣惹他傷心?難道……你變心了?”
風臨筷子一頓,道:“我沒有。”
“沒有什麼?是沒躲他還是沒變心?”
“沒……”
低下頭,風臨聲音微不可聞:“我……不敢見他。”
風依雲更奇怪:“不敢?有什麼不敢的?”
然而這次風臨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用筷子夾菜。
一曲過後,舞伶退場。殿内一列列宮女内侍魚貫而入,撤換菜式。期間有樂伶鳴笛撫琴,為方才推杯換盞的朝臣們舒緩精神。
等候下場歌舞的間隙,有不少文人詩興大發,想過過詩瘾、在得到武皇首肯後,許多人借着酒意開始接詩,不久便從集體合作變成了個人演繹,都盼着在陛下面前露一手。
在筆墨揮灑之間,不知是誰随口提了一嘴,接着許多人附和,話語間竟提到了風臨,都小聲道:“論字的話,于當今墨壇,定安王殿下的确稱得上一流……”“定安王殿下的字确實……确實不錯。”
武皇注意到她們的議論,放下酒杯,笑問:“在說什麼呢?”
一常侍回頭作揖道:“回陛下,方才賞筆墨之時,臣等都想起定安王殿下的字來,當年殿下的字可謂聞名華京,臣等自愧不如啊……”
武皇微微挑眉,道:“哦?是麼……”
劉尚書坐于席中笑道:“回陛下,确實如此。定安王殿下年紀雖輕,但于書法上造詣頗高。尤以殿下當年的少年遊和悼月文,筆力最為精湛……臣等這些老家夥看了,都自愧不如喲。”
武皇目光微暗,眉宇沉沉。
風恪也笑着應和道:“的确,吾妹的字确是有名氣,即便是現在,京中字帖裡仍有她的悼月文,吾也曾買來看過,當真是情真意切,筆鋒凄婉啊……”
武皇沒有說話,隻微笑着又拿起酒杯,飲了一口。
風臨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那悼月文是什麼,故而低聲問:“皇姐,什麼悼月文?吾怎不知?”
風恪笑了笑,轉頭看了武皇一眼,沒有說話。
倒是劉尚書身旁一人笑着對她作揖,答道:“殿下,便是您當年思悼先太女的文章啊。”
劉尚書重重放下筷子,面色陡然變厲,呵斥:“放肆!陛下面前也不知避諱麼?!還不跪下!”
那人慌張不已,忙從椅上起身,跪于殿中,道:“臣酒後失言,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武皇沒有言語,隻自顧自拿起了筷子,專注于面前那碟鳳凰衣。
殿中氣氛漸漸凝重,風臨眉頭微皺,卻也不說話。她似是賭氣般穩坐于椅上,面帶戲谑的微笑,左手蒼白的食指一下一下輕點着桌面。
終于,皇夫開口了,他溫和的面色消散,臉龐微冷,道:“吾女磊落,一生坦蕩。縱歸靈霄,亦是喪于為國奔波的路上。吾不知,需避諱什麼?”
劉尚書與跪着那人皆一愣,倒是一旁的子丞相擦去了額前冷汗。
皇夫冷眼俯視,突然凜聲道:“汝等是在暗諷先太女麼?”
“殿下恕罪!臣萬萬不敢!”
方才應話的幾人皆離席跪拜,劉尚書解釋道:“臣一時失言,還請殿下恕罪,但臣絕沒有對先太女不敬之意,臣、臣隻是擔心觸及陛下傷心之事,故而冒然開口,還請殿下恕罪,請陛下恕罪!”
沉默了一會兒,武皇放下筷子,微笑道:“都起來吧。”
衆忐忑起身,紛紛歸座。
四下靜默,無人言語,各個都懷着心思揣摩武皇。殿中一時間隻有音樂回蕩。
恰此時,一個十分不懂眼色的高亮聲音自殿門外響起,兀地傳至殿中。
“臣來遲了,還望陛下莫要怪罪。”
殿門外内侍的通傳聲緊随其後:“珣王到——”
随着這一聲通傳響起,風臨原本漠不關心的臉陡然變了顔色,她緩緩轉頭,層層冰霜凝結在她眼中,帶着絲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一個窈窕女子款款而來,在衆人的目光中勾起豔麗的唇,對着高座之上的武皇微微行禮,道:“皇姐安否?”
武皇望着她,微笑道:“朕安。”
風臨瞪大了眼盯着這美豔女子,目光漸紅,攥着刀把的右手因翻湧的情緒而不住地顫抖,咬緊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