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她……
珣王風媱!
武皇看着那女子,道:“既來了,便落座吧。好在還不算太晚,餘下還有歌舞可賞。”
“是~”
風媱笑着回身,跟随着内侍款款落座。
這人美豔非常,僅僅是坐在椅上拿着酒杯,便有萬千風韻,引來不少探究的目光。可她毫不在意,一手把玩着酒杯,一隻手向前一劃,笑道:“臣方才未進殿時便聽見殿中又是恕罪又是求饒的,這是做什麼……好好的宴會,這不是掃了幸麼?臣妹難得來一回,陛下不如賣臣妹個面子,揭過得了~”
殿中朝臣面色各異,都不做聲。
要知道當年先帝的骨血沒幾個活下來,不是死于當年亂象,便是賜死、遇險、暴斃。當年十一個皇女兩個皇子,如今死得隻剩四個。皇女除了當今聖上,也就隻剩珣王和靜王。皇子隻剩一個嘉恒宗君,嫁與了康恒榮氏。
這個珣王能活到現在,絕對是有些本事的。
她本事就本事在,她能安定西南。
當年五王之亂血流成河,風媱奪嫡失利後果斷抛棄了同派的親姐妹風時雨、風祯,将風祯的藏身地暗自告知武皇,并利用武皇除去風祯的時機,連夜逃往了西南的封地。
而後她占着西南的山水,利用陳國與周邊小國的龉龃,不斷挑撥,在武皇登基的最初幾年,制造了不少麻煩。
直到後來大局漸定,風媱心知憑一己之力難翻盤,便着重于自保,将自己的安危與西南境的安穩牢牢綁定。緻使南境流傳着這樣一句話:“珣王在,西南安。”
風媱依仗着這句話,在封地度過了十幾年太平日子。
至于武皇究竟是不是因為這點而不動她,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隻是這風媱十幾年都不曾回京,當初先帝崩逝、她的父親病逝她都沒有回來看一眼,這回怎麼突然出現在華京之中,不由得引人猜疑。
對于她方才那很不着調的話,武皇并沒有給予回應,隻是淡笑一聲。自有子丞相接話:“珣王殿下方才在外面想是沒聽全,陛下何時說過怪罪的話了?”
“哈哈……”風媱一雙桃花眼彎成了月牙,笑道,“是了,丞相……咱們陛下向來心胸寬廣,宅心仁厚,怎會怪罪,倒是本王多嘴了……”
武皇道:“無妨。”
風恪适時站起來,打圓場道:“不過是說笑幾句,方才正說着字呢,幹嘛在旁處較真呢?”
說罷她轉過臉看向右側坐着的風臨,露出一個極溫和的笑容,道:“皇妹,都說你的字好,不如趁這個機會在大家面前露一手,也好讓皇姐看看這幾年你的書法有沒有懈怠啊?哈哈。”
這稍顯親昵的話刺得風臨眉頭緊鎖,她拿着酒杯的左手微微一頓,道:“皇姐謬贊了,吾這幾年光與銅鐵打交道,筆法早忘了幹淨,便不拿與諸位面前獻醜了。”
風恪笑道:“怎會呢?皇妹過于自謙了,你的字大家是知道的,不過是想再看看,學上一撇一捺,宮宴之上隻當助興,不拘你寫什麼。難不成……皇妹是不願在此處提筆麼?”
風臨緊緊握住酒杯,眼睛不自覺看向高座的武皇,連她也未察覺,自己的心中隐隐有一絲期待。
在她的目光之中,武皇輕勾嘴角,笑道:“定安王何不露一手?”
風臨雙目無光,左手松開了緊握的酒杯。
她緩慢起身,沖着武皇行了一禮,道:“非臣忤逆聖意,實是臣不能寫。”
一旁的風恪做疑問狀,道:“哦?”
風臨努力壓制右手的抽痛,微笑道:“臣舊年間傷了右手,已不能書文了。”
“什麼!”風恪露出很驚訝的模樣,追問道,“傷得這麼嚴重?連筆都拿不了了嗎?”
風臨微吸一口涼氣,猛地擡眼,發現四下具靜。四周人都停杯住筷,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一道道目光如箭射來,每一箭都穿透了她的心,灌進一陣陣冰冷的風。她的右手突然猛地抽痛起來,舊年的傷疤好似在這一刻又被血淋淋地扒開,疼得她直冒冷汗。
不……
風臨的目光慌不擇路,下意識投向了高座的武皇。恰好,武皇也在俯視着她,美麗的鳳眸似乎倒應着她狼狽的身影,沒有同情,沒有憐憫。
武皇在等她的回答。
風臨愣在原地,苦笑了一下。而後她自暴自棄般舉起了右手,将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展示在衆人面前,笑道:“是。吾的右手不僅傷了,還廢了,現在連筆都提不住了。”
似乎是怕衆人看不清,她還特意将手左右轉了一下。
随着她的動作,遠處席間子敏文的酒杯哐當一聲落地。
子丞相連忙低聲道:“敏文!怎如此失态!”
子敏文怔怔看着風臨,道:“母親,您沒聽見嗎……她說……”
“我聽見了,有什麼話回去說!”子丞相壓低了聲音訓斥她,“你啊……還是沉不住氣!”
坐在對面的珣王風媱笑彎了眼,說:“哦……小殿下還這麼年輕,真是遺憾了……”
随着她的聲音響起,有幾人人如夢方醒般,開始悄聲議論。
大部分人緘口不言,可也抑制不住目光,暗暗打量着那位定安王。即便在場所有人都不說,即便在場人各懷心思,但一個念頭不約而同地浮在她們腦中,甚至連殿中執手靜默的内侍宮女們,心中也冒出了這句話。
患手之人,是沒法做皇儲的。
風臨站在衆人如刀的目光中,默默感受宣與自己的無聲死刑。她的背依舊挺直,但内心僅存的尊嚴與驕傲卻在此時盡數崩塌。
一個熟悉的念頭在此時又冒了出來。
風臨歎了口氣,突然覺得好疲憊。
不如死了算了。
即将溺斃于翻湧的情緒時,風臨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
“夠了。”
這聲音冷的徹骨,卻将風臨一把從心海之中拉了出來。
高座之上,皇夫冷眼掃視一圈,凜聲道:“汝等适可而止。”
風臨猛地跌坐回椅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旁的風依雲趕忙側身,擡袖假裝與她交談,實則遮掩她那一頭冷汗。
“姐,還好麼……”
風臨恍惚地聽着弟弟細微的聲音,點了點頭。右手的疼痛仍未停止,一陣一陣,令她的神志稍稍清醒。
她擡手擦了下額頭,繼而努力對弟弟露出一個笑臉,道:“沒事,不過是舊傷複發。”
高座之上的皇夫說完那句話,便冷眼看向身邊的武皇。武皇一愣,放下了手中筷,對着殿側一招手,道:“好了。都用膳吧。”
随着她的招手,兩列動人的舞伶款款而來。歌樂重起,大殿似乎又恢複了最先融洽歡樂的氣氛。
在一片缭亂的彩綢飛舞間,風媱眯起眼望向對面并坐的風臨、風恪,笑着飲下了一口酒。
宴終于散了,風臨獨自出殿,一步一步踏下宮階。眼前的皇城完全沒于黑夜之中,遠處依稀隻有幾點橙色的燈光,落在這暗沉的天地間,微不可查。
“皇妹,今日之事吾确實不知,還望皇妹勿要介懷。”
聽見身後的聲音,風臨手扶着刀,沉默回頭。原是風恪追了出來。
在幽暗的燈光中,風恪的笑容有些暗沉,卻仍是一副溫和模樣。
風臨烏黑的眼睛看着她,任憑她身後的宮殿燈火多耀眼,風臨的眼中也落不盡一點光。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久了,風恪也有些不自在。二人就這樣沉默地僵持了一會兒。
風臨盯着她,忽然開口:“自長姐走後,皇姐的身子好了許多。”
随着話語幽落,一股凜冽的寒風拔地而起,自遠處的黑暗中呼嘯而來,霎時間橫貫整個皇城。
那略低沉的話音夾在尖嘯的凜風之中,如同一個鬼魂的低訴,帶着無盡的深意,一絲絲地扼進風恪的皮膚裡。
風恪看着眼前近乎融進黑夜的風臨,忽不寒而栗。
她極力遏制内心的顫抖,企圖反駁對方莫名其妙的話語,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吾不明白。”
然而對方似乎根本不屑與她糾纏。
風臨隻是用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珠看了她一眼,而後便扶着刀,沉默地轉身,融進了黑夜之中。
風恪看着她,直到她完全消失于空曠的皇城,突然有些惱怒,咬牙道:“你什麼意思!”
然而人早已走遠,回答她的隻有風聲。
“怎麼了殿下?”身後跟來不少朝臣,都關切上前。
風恪深深地向前看了一眼,而後換上一副溫和的笑面,對身後人道:“沒什麼,隻是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