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們還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啊?”
風依雲抱臂站在一旁看了多時了,臉拉得老長,道:“二位真有閑情逸緻哈?血還滴着呢,也聊得下去?嗯?子徽儀?你的爪子還要不要治了?”
風臨像個慌張的貓,一步三蹦地躲到了一邊。子徽儀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風依雲冷哼着帶路,領這兩人和禦醫去了就近的房間。
身後的風和拿着弓箭,定定注視着三人的背影,略嬌嫩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冷淡神情。
她身邊的伴讀低聲問:“殿下,您看……”
風和收回了目光,卻也沒有看身旁的人,隻照舊拉弓瞄靶,道:“奇怪什麼。不是早知道了麼。”
嗖地一聲,箭飛了出去。風和歪着頭打量着前方,道:“射歪了啊……”
禦醫的診治十分麻利,不多時便已上好了藥,包紮完畢。子徽儀全程沉默,隻上藥時微微蹙了眉。
待禦醫走後,風依雲也起身,對兩人道:“有什麼話就趕緊說開,别拖來拖去。尤其是你哈,我的姐。”
風依雲回頭看了她一眼,道:“别總冷着人家,你從前不是和他很好麼?他巴巴在這等了你這麼多年,我是看在眼裡的。你倒好,從回京後連句話都沒給人家,叫人家怎麼想?變心了還是厭倦了,總要給句痛快話。這世道,我們男子比不得女子,耗不起的。”
風臨深深垂下頭,低聲問:“在這裡說麼?”
風依雲道:“放心吧我的姐,我去外面給你們守着,保證沒人靠近,你倆快點說就是了。”
風臨道:“麻煩了……”
風依雲道:“麻煩死了,誰讓我攤上你們這兩個瘋子,隻好認命。啧啧啧,瞧瞧那肉劃的……真下得去手啊徽儀……”他邊說着邊關上了門。
室内獨留二人。風臨沉默了一會兒,率先開口:“抱歉……”
子徽儀苦笑了下,搖了搖頭,說:“殿下,告訴我吧,為什麼躲着我。是不是……”
他止了話音,暗暗攥緊衣袖。
風臨道:“不是。徽儀,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是我……”
她深吸一口氣,擡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十分艱難地吐露心聲:“是我不敢見你。”
“不敢見我?”子徽儀擡頭看她,正見到她那痛苦的模樣。
風臨道:“徽儀,聽我殺人屠軍,你怎麼想?”
“我不信。”
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令風臨面色更加難看,道:“都是真的。抗皇命,私招兵馬,襲營殺寇,困殺十八萬敵軍,全是真的。徽儀……北境城牆上挂的每一顆腦袋,都是我下令砍的。”
這次輪到子徽儀臉色難看了。
風臨透過指縫小心地偷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慘然一笑:“聽聞民間都管我叫血手閻羅,呵呵……此名不虛……我殺過多少人,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你說不信,指的哪種不信?不信我做了這些事?那現在我清楚地告訴你,你錯了,這些我都做了。”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每一聲都咬的很重:“自我臨兵東關的第一日起,就想屠軍。我要讓東夷再無力侵擾,我讓他們失了東關,門戶大開,東夷再無可守之地。我也做到了。”
風臨微微停頓,道,“我不想騙你,說這麼多也隻想告訴你一個事實——你等了五年的那個人,回不來了。”
她捂着眼的手越來越顫抖,聲音卻很平穩:“現在坐在你面前的,隻是個殺人如麻的瘋子、惡鬼、逆臣——”
顫抖的手忽然被人拉下,子徽儀不知何時半跪在自己面前,靜靜注視着自己,眼中是濃重的哀傷。
他将那顫抖的手握在手心,說:“殿下,看着我。”
風臨小心地看向他的雙目,他的眸光很清澈,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子徽儀道:“殺人如麻的瘋子麼?不,我沒有看到。現在我的眼中隻看到了一個因過往而痛苦的人。她在強撐,故作潇灑地把身邊人推開。”
她愣住了,眼圈微紅。
他垂眸看着握住的手,拇指輕輕觸及那道駭人的傷疤,道:“殿下,我今時仍然記得當初你同我說過的話,你同我說你想給武朝帶來一場大勝,你想憑自己手中的劍收複失地,痛擊外敵。
當初許下理想的你,一定料不到日後的變故,但即便後來你失去依仗,從軍北去,從士卒做起,你也沒有忘記你當初的諾言。
你說要給武朝一場大勝,你做到了。”
風臨的心像是被人扒開了一角,酸澀的情緒決堤而出,幾乎難以克制,隻能忍着淚意看他。
子徽儀認真望着她,道:“殿下,無論世事如何變化,我始終信你。”
“我信你永遠是當初那個滿懷抱負的定安王,我信你永不會忘記初心。
你那顆璀璨的心,不會因世事的磋磨而失去光芒。”
風臨再也抑制不住淚意,哭道:“你真的信我……你不覺得我是一個手不能書,滿身殺孽的廢物……不覺得我是一個早該死的累贅……”
子徽儀低頭,極溫柔地輕吻上她手上的傷疤,道:“你是将軍,是将士的依仗,是北疆百姓的希望,是依雲時刻挂心的姐姐,是皇夫日夜期盼的掌上明珠,是我朝思暮想,願為之付出一切的愛戀。你很珍貴,在我眼中,你比這世間萬物都要珍貴。
殿下,我信你,永遠信你,千年萬代,永世不改。”
風臨捂嘴痛哭,任由眼淚傾洩而下。
這麼多年,多難聽的話她都聽過,多鄙夷的眼光她都受過,可從來沒有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能像剛才那些讓她痛成這樣的。
五年的辛酸屈辱都還在眼前,昨日宮宴的議論猶在耳邊,但是她卻在此刻得到了一股釋然的輕松。無所謂了,再苦也過來了。以後别人怎麼說,怎麼看,她都不在乎了,因為在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給了她最真摯的心、最純粹的信。
隻在這一刻,隻在他面前,她又變回了當初那個鮮活肆意的小親王,再也不遮掩情緒,嚎啕大哭,抓着他的衣袖道:“你說的話,我刻在心裡了,以後一個字都不許變!你要……永遠信我,永遠愛我,永遠在我身邊……不許食言,不然,我定将你吊起來打……”
子徽儀輕輕将額頭抵在她的手上,道:“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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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武皇才在紫宸殿見到風臨。看着她通紅的眼尾,武皇心中在意,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乏味的彙報結束後,武皇将她呈上的文書放到一邊,準她離殿,卻見她非但不走,反而從椅上起身,跪到了自己面前。
“你做什麼?”
風臨行禮道:“臣鬥膽,請陛下兌現承諾。”
武皇略一沉吟,有些忘記了許諾過她什麼,問:“哪件?”
風臨道:“懇請陛下将子丞相之子子徽儀賜婚與臣。”
哦,原來是這件。
武皇笑了下,目光深沉地打量她:“你就這麼急?”
“男子年華寶貴,耗不起。”
武皇冷笑道:“怎麼,你也要他做正夫?”
“是。”
武皇頓了一下,故意拿話激她,這一招曾屢試不爽,“呵呵……朕若不準,難道你要為了他來求朕?”
“求您。”
武皇沒有想到風臨回答的這麼幹脆,那個過去倔強得連快死了都不願吃自己賜藥的女兒,如今竟為了輕飄飄一句話而輕易低頭。她一時微愣。
風臨神情沒有波瀾,她迎着武皇的目光,平靜道:“求您,賜婚與我。”
武皇遲疑道:“你在求朕?”
“是,我求您。”
這句話本不是武皇的風格,但她還是說了:“你難得和朕低頭,倒叫朕有些意外。”
風臨平靜道:“和我将得到的相比,這些算不得什麼。”
“是麼……”武皇聲音漸漸沉下,她看着眼前跪着的人,眼前人有一雙同自己一般無二的鳳眸。
二十多年前,自己是否也是這樣跪在母皇面前,求她賜婚?
武皇一時恍惚,原本拒絕的話不覺間咽了下去。她想起了皇夫那張蒼白而黯淡的臉,和遙遠記憶中那溫婉動人的少年總也重合不到一起。
當初成婚時,自己從未想過會有如今。
武皇也不知怎的,忽然歎了口氣,道:“罷了,随你吧。”
風臨沒有動,将雙手緩緩擡起,對武皇道:“還請陛下賜旨。”
“你還真是得寸進尺啊。”武皇瞥了她一眼,話語低沉。可風臨絲毫沒有走的意思,大有死磕之意。
她有些厭了,命人拿來錦軸,随手一扯,潦草地寫了幾行,甩手丢給了風臨,道:“拿着滾吧。”
風臨飛快地起身接住,雙手頗為珍惜地将聖旨攤開,仔細閱讀着。上面隻有寥寥幾行字,既沒有寫日期,也沒有華美詞彙,僅僅是闡明将子徽儀與定安王締結婚約,作為一篇賜婚聖旨來說,這很敷衍了。
但風臨卻如獲至寶般捧着它,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個罕見的真心笑容似一道微光晃過,照亮了武皇的眼睛。她有些震驚地看着風臨的臉,對那個轉瞬即逝的笑容進行确認。
那笑容散的飛快,隻是一瞬,卻是真實存在的。風臨方才的确,在自己的面前,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容,哪怕不是對自己的。
地上的風臨沒有注意到武皇的神色,隻低着頭将那敷衍的賜婚聖旨小心地卷起,行禮道:“還請陛下着人往丞相府宣讀。”
“嗯。”武皇重新恢複了平日的神色,道,“滿意了,就滾吧。”
“臣告退。”
風臨沒有多說,起身幹脆地走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金殿之中,武皇才重新擡起雙眸,低聲道:“朕……許久沒見她真心笑過了。”
劉育昌在她身側,卻難得沒有應和,他最知武皇心思,故而發問:“陛下很想讓定安王多笑笑?”
武皇笑了下,重新拿起毛筆,道:“很多事朕是想,可也隻是想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