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文軒閣走的路上,淩寒星不知怎的,忽又改了主意,扭頭對身後的侍從吩咐:“你去映輝殿,把那位公子哥也叫來。”
那侍從點點頭轉身就走,柳青急忙跑上前攔住路,問他:“叫他來做什麼?”
淩寒星低聲笑道:“他不是阿鳳的未婚夫麼?日後可是要朝夕相對的人,有些事他早些知道為好。”
“你又想幹什麼?”柳青急道,“老将軍不在,你又開始任性了!”
淩寒星聞言不悅,蹙眉道:“任性?我可是認真的。那公子哥與阿鳳的婚事已定,若此人不能同舟共濟,便是阿鳳的禍患。都說真金不怕火煉,他成不成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況且他背後不是有個丞相麼?丞相特意把個人留在這,我們議事反倒避着,給丞相知道該怎麼想?”
“這……”柳青仍是為難,目光求問謝燕翎。謝燕翎自回來後面色便陰沉難霁,此刻也隻是郁郁吐出了幾個字:“他說的有理。”
“好吧。”柳青歎氣讓開了路。
一行人到了文軒閣便進了議事堂,沒等多久子徽儀便趕來了。
子徽儀進門後目光一掃,堂中人主座無人,兩側分列坐着柳青、謝燕翎、白青季、褚綏,淩寒星,一個随行将官,廳中站着兩個挂傷的侍衛打扮的女子。衆人見他來了,都扭頭來望。
子徽儀一時難辨情勢,卻還是得體地對衆人一一行了禮,待欲開口時卻犯起了難,不知此處何人為首,猶豫片刻,隻好把目光投向了柳青,“請問諸位喚我前來,所為何事?”
他眼下雖憔悴,但憑着出衆的容貌和儀态,仍在開口的一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淩寒星看着他不由得暗自冷笑,這公子哥倒真生了副好皮相。
柳青起身對子徽儀回禮道:“公子勿憂,我們不過是就殿下之事稍作商議,想着公子已與殿下定婚,已是同舟之人,故而冒昧将公子請來旁聽,以表誠心……”
子徽儀聞言神色變得頗為認真,他擡起手,對着衆人鄭重一禮,道,“多謝諸位信任。”
淩寒星表情微變,臉上的冷意稍散了幾分。謝燕翎擡手對對面座位遙遙一指,道:“公子言重了,都是為了殿下,何談謝與不謝。還請公子入座。”
待子徽儀坐下後,謝燕翎才對身旁低着頭的白青季開口道:“把那日的事再講一遍吧。”
“嗯……”白青季低沉應了一聲,将當夜所見所聞悉數講了一遍,講的時候她始終低着頭。
子徽儀的手越攥越緊,直到聽聞風臨被刺之時,手上力道猛然加重,指甲在掌心中刺出了一滴血。
“唉……”柳青忍不住搖頭歎氣。褚綏更是一拳錘在桌上,罵道:“偷襲算什麼本事!”
淩寒星倒沒憤憤不平,他冷笑着追問:“後來呢?嗯?那個抓來的刺客又是怎麼回事?”
站着的兩個人精神了些,為首的那個上前一步作揖道:“禀參軍,那刺客是我們隊抓的。”
“怎麼抓的?”
“我們給了她腿兩刀,又劈暈了她,趁亂給她衣服扒下來換成我們人的衣服,裝成傷員帶回來的。”
“這幫人都是死士,你怎麼能留下活口?”
那人遲疑地看了眼白青季,小聲說:“卑職給她敲暈後,便叫人去挖她的嘴,誤打誤撞就給毒丹挖出來了。”
淩寒星抱臂看着她,緩緩露出笑容,“你不錯,叫什麼名字?”
那人趕忙作揖回答:“卑職江墨恒,邊上這個是樂柏,當夜與刺客交手時全憑着她才能捉着活的。”
她這話不單是對淩寒星說的,謝燕翎也明白,故而道:“你們倆都不錯。”
柳青愁眉苦臉問:“諸位怎麼看?”
此話一出,淩寒星與謝燕翎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謝燕翎抿唇不言,淩寒星冷笑着開口:“殿下行為反常,不外乎兩種原因:一,飲食有毒,二嘛……殿下瘋病又複發矣。”
瘋病?
子徽儀腦中回蕩這二字,心中莫名一驚。
殿下……有瘋病?
座上的柳青搖頭否道:“二是不可能,殿下早已痊愈,隻可能是歹人投毒所緻。”
淩寒星也不反駁她,隻說:“那就是食毒了呗。”
一直低着頭的白青季此時忽然擡頭,道:“那不可能!那晚殿下所食菜品我都拿銀針一一驗過了,沒有異樣!”
“都驗了麼?”淩寒星轉頭直視她,冷笑着追問,“吃的、喝的,每一樣都驗了?”
“都驗了!”白青季肯定道。
淩寒星臉陡然一冷,道:“你說她似有幻聽,言語古怪,早在刺客來襲時便有異樣,你竟未察覺不妥,甚至到最後她将一棵樹看成了人撲過去,你都沒攔住,你這樣的粗心大意,現在和我保證說樣樣驗過,你自己覺得可信嗎?!”
白青季臉色瞬間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淩寒星不依不饒道:“她那個怪樣,不是犯病,就是投毒,若是犯病,你該知道輕重,跟随在她身邊竟絲毫未覺。若是遇毒,便是你做事有纰漏,不盡心,連這樣的小伎倆都能害了阿鳳!”
“好了,現在不是相互指責的時候!”謝燕翎沉着臉打斷了他們,“還是思量正事要緊。”
在短暫的寂靜中,一個聲音幽幽飄出。子徽儀白着臉開口,聲音冰涼:“非我冒昧,隻是有一事想請教,諸位所言‘瘋病’,是何意啊?”
淩寒星将臉轉向子徽儀,似乎有些意外,“你不知道?阿鳳她從前有瘋症,一發病便難控情緒、幻視幻聽,我們廢了好大勁才治好的。”
看着子徽儀越來越蒼白的面色,淩寒星露出了尖牙,低聲道:“你不知道,阿鳳犯病時吓人的很。有一年我們路過北疆邊部一個售奴場,她被一個遭馬活活拖死的屍首激着了,當天便發了瘋,一個人帶着二十個衛兵夜潛到售奴場,等天亮時我們趕去,滿地全是腦袋,她就坐在血裡,摟着個帶鐐铐的小孩,沖我們笑……”
子徽儀倒吸一口涼氣,臉白的像紙一樣。
柳青急忙道:“小淩,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麼!”
淩寒星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道:“人發瘋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分辨不出她到底在沒在瘋。
阿鳳犯瘋時和平常很相似,開始她辨不出幻覺時,我們能憑着異樣判斷她的狀況。到了後期,她自己能分清大部分幻覺後,便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言行,就連我們也沒法分辨了……
崩塌由外部轉向内部,她内心到底如何,是華美宮宇還是廢墟一片,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我們能看到的,隻是一排排被斬殺的屍首,北城牆上高懸的千百頭顱。”
“夠了!”謝燕翎出言道,“你到底有什麼毛病,非要現在說這個不可麼?”
淩寒星聳了聳肩,冷笑道:“謝小姐,别那麼大聲,會吓着我的。”
“你——”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吧,啊?”柳青趕忙起身對着二人揮手,等兩人安靜下來後,她又轉向子徽儀,臉上帶了些歉意道,“公子,這些原不該給你知道的,你是名門貴子,總不好聽見這些。可我還想為我們殿下說句話。”
說道此處她歎了口氣,再開口竟有些委屈:“我們殿下原不是這樣的,她不是瘋子。我不知京中如何講述北疆局勢,可實際,北疆已是交戰地啊!
這些年她上頭先後死了四位老将軍,送走了無數同袍手足,那些屍首,我們後山的墳場埋都埋不下啊!
在殿下未掌權前,你去問問北疆的人,哪個沒見到過被馬活活拖死的農民?那些年,漠庭狼帳所到之處,都要在前方立幾根木柱,上面挂着滿滿當當的,全是我們武朝将士的頭顱啊!那都是我們曾經朝夕相處的手足啊……
公子,再冷心的人,她也受不得這樣的磋磨。何況殿下這樣重情重義的人?你把她丢在這個地方,這是剜她的心,要她的命啊!
一個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而殿下在這短短幾年間幾乎将這世間所有的死别嘗了個遍,換誰來能經受的住?”
柳青低下頭,哽咽道:“這樣年複一年的刺激她,她怎麼能不瘋……就算是我,在一旁看着也要瘋了……
很多人都說殿下成了真瘋子,可說實話,我心裡一直不這麼想。
殿下不是瘋子,她隻是病了。
人受了傷,沒養好就會病,隻是有的傷傷在身上,有的傷傷在心上。殿下就是傷在心上,沒養好,就病了……”
她話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白青季咬唇不語,把頭低得更深了些。
一旁的謝燕翎起身拍了拍柳青的肩膀,拉着她坐下,自己臉上的陰雲更重了,卻還是盡力安慰她道:“好了……莫要傷懷,殿下不是早就好了麼,這麼久了也沒再犯,這已然不成大問題了,不要過分擔憂。來,我們坐下說……”
褚綏心裡也不是滋味,擡頭道:“說事就說事,非扯這些,扯得老娘眼眶發酸。唉……小公子,殿下是個好姑娘,很多時候也身不由己。刀劍底下讨生活,做事免不了喊打喊殺,可咱可以和你作保,殿下絕不是傳言裡那樣的夜叉,那都是瞎編的!
就算殿下發了病的時候,也沒幹過害我們的事,你千萬莫要因這些怕她。”
子徽儀臉色已蒼白如紙,但仍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會。我知道殿下是怎樣的人。”
褚綏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
淩寒星看了他們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說:“說正事。若是投毒,食物沒問題,就是酒水,酒水沒問題,就是器皿,總有一樣不妥。隻是現在我們沒法去珣王宅子裡查了,若真想揪這條線索,隻有從毒物本身下手。
從方才白青季說的來看,若真是中毒,這毒應當不會傷及性命,隻有緻幻作用,能不能麻痹四肢尚不能判斷,理由嘛大家也都清楚,殿下發瘋的時候一般的麻痹藥草攔不住。不過光憑這兩點很難找啊,也不知是花是草,有沒有香味、有沒有——”
白青季此時忽然想起什麼,連忙道:“珣王那到處散着甜香味!濃得嗆人,我竟忘了這個!”
淩寒星一蹙眉,道:“不是香。一是若用香緻幻,藥效很難達到預想效果不說,就算做成了,也沒有隻影響殿下一人的道理。你不是也沒事麼?”
“這……”白青季一時無話,又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