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定安王府,映輝殿内殿。
風臨倚着軟枕勉強坐在床榻之上,時不時咳嗽一聲,她身上衣物已換了新的,頭發方才也由銀川梳順,雖未挽發髻,但看着比剛才好太多,隻是蒼白的臉依舊沒有血色。
淡淡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風臨擡眼向前,看着床榻前坐着的四人,還有一個跪在地上的白青季。風臨歎氣,忍着疼痛詢問:“我睡了多久?”
子徽儀道:“一天一夜。”
風臨道:“如此,遇襲是前天的事了?”
“嗯。”
她揮了揮手,道:“銀川,公子的手傷了,你領他下去見下府醫。”
銀川低頭行禮,“是。”
淩寒星坐在椅上,眼梢瞥着走出去的二人,不鹹不淡道:“喲,自己都快叫人捅死了,還有心思管别人破沒破皮呢。”
柳青愁道:“少說兩句吧,行嗎?”
“哼……”
風臨早習慣了淩寒星的說話風格,也不計較,待二人出去後,她擡了下手,說:“青季,你先起來。”
可白青季卻不情願,她心中始終羞愧,低着頭說:“卑職無顔起身,還請殿下先行降罪,卑職領過了罰,才有臉再站在殿下面前。”
風臨咳了兩聲,略緩一氣,說:“你想吾……怎麼罰你……”
“什麼都行,棍子闆子我都挨得,隻求殿下還留我在身邊,讓我戴罪立功。”
風臨看向坐着的四個人,問:“你們怎麼看?”
柳青和謝燕翎都沒說話,跟着淩寒星來的那輕騎都尉雲骁也不做聲。
“以我之見,”一片沉默中,隻有淩寒星冷笑着開口,“削職,或者裂指。”
此言一出,柳青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你還真不客氣啊!”
淩寒星不以為然,冷笑道:“有過當罰,從來如此。她護主不力,本就不該留在阿鳳身邊,想留,就要付出代價。若不疼不癢地訓兩句就過去了,日後軍中還如何管教?軍法還有威嚴嗎!”
柳青蹙眉道:“可這也太……”
“參軍。”謝燕翎看向淩寒星,“若真斷指,她可就沒法再拿弩了。”
淩寒星一愣,看了白青季一眼,也不反駁:“若折了位好弩手,也的确可惜。”
“行了……咳、咳……”
風臨虛弱道:“降一級,打二十闆,就行了。吾不還沒死麼……”
淩寒星抱起臂,哂笑道:“你幸而沒死,若是鎮北軍大将為救棵樹壯烈就義,隻怕武朝人要笑死了,還不丢盡了鎮北軍的臉?”
風臨掩唇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說:“當真是樹麼,可吾看着……看着是個人啊。”
“多新鮮呢,有瘋病的還在這懷疑别人看錯了。”淩寒星冷笑道。
“行了行了……”風臨擡了下手,說,“就這樣吧……降一級,二十闆——”
“三十闆。”淩寒星冷着臉道。
“啧……”謝燕翎忍不住看向淩寒星,“殿下不是說了二十闆麼。”
淩寒星轉過眼看着她,面無表情道:“四十闆。”
風臨想和稀泥道:“寒星啊,你看哈,這要是打那麼多的——”
“四十闆就四十闆!”
白青季突然冒聲,大聲道:“參軍說的對,打少了怎麼服衆?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領受,就四十闆!”
淩寒星忍不住一笑。
她這一嗓子給風臨吼得有些愣,風臨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揮了揮手說:“那你還等什麼,出去找打吧。”
“是!”白青季中氣十足的起身,擡步就往外走。
風臨氣得咳嗽,坐在床上一手掩唇,一手指着她的背影道:“咳、咳,燕翎你去告訴外面人一聲,打死她,給吾打死她。”
謝燕翎沉着的臉終于露出點笑意,起身跟着出去了。
見狀淩寒星也要起身,風臨趕忙問:“你幹嘛去?”
淩寒星站起來看着她,似乎是看透了她心思,有點無奈,又有點嘲諷的笑道:“去審死士啊,不然呢?晾着不管?你放心,我對你那寶貝副将沒那麼大興趣。”
“哦……你去審人啊。”風臨略松口氣,轉而又問道,“哪兒的死士?北面帶回來的?”
“哦,還沒來得及和你說。”淩寒星收了冷笑,正色道,“你那晚帶去的親衛抓了個活的回來,現在丢在地牢裡呢。那個親衛很不錯,頭腦活泛,從人眼皮子底下給這活口運出來了,是個好苗子。你這若用不上,不如轉給我吧?”
“快滾……”風臨有氣無力道,“别打吾人的主意。”
淩寒星笑了下,眼睛彎彎,露出白白的牙,轉身揮手道:“不扯了,那家夥嘴不好撬,我今天有的忙呢。走了。”
雲骁趕忙起身說:“等一下參軍,我們還有事要和殿下說的……”
“你說也一樣的。”淩寒星不耐煩地揮了下手,他現在的心思全轉到那個死士身上了,“我相信你哈,你可以的。”
說完他便快步走了,雲骁有些拘謹地縮回手,尴尬地坐回椅上,低着頭盯着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開口。
風臨打量這個人,勉強記起這個雲骁似乎是秦老将軍去年提上來的輕騎都尉,她不是很熟悉,不過秦老将軍提的人,又把她遣來護送淩寒星,想來應是有本事的。
故而風臨放緩語氣,對她說:“你看着很年輕,多大了?”
“十六。”雲骁擡頭看了眼她,很快又低下頭。
風臨說:“你要說什麼?别拘謹,大膽說,是狼帳有異動麼?”
狼帳,指漠庭王族。因漠庭人大多灰發灰眸,酷似群狼,所以漠庭人認為自己是狼的孩子,王族也以狼為尊崇,自誇狼血,把漠庭王也稱為狼主。
是而北軍之中,常以狼帳代指漠庭王庭。
雲骁點了下頭,猶豫一會兒,又搖了下頭。她不太擅言辭,正想怎麼說的時候,謝燕翎回來了。她立刻便像看到救星一般,對着謝燕翎道:“副将,快把老将軍的話說給殿下!”
謝燕翎沒推辭,幾步上前道:“殿下勿憂,并非邊線有異動,自您離北赴京後,漠庭反而安靜了許多,一直沒有侵擾邊民,連此月秋狩也停了。”
“秋狩也停了?”風臨有些意外,要知道漠庭許多部就指着秋狩的獲獵過冬,怎麼會停了呢?
謝燕翎繼續說:“秦老将軍也不解,還派了兩隊人去試探,那漠庭人不但不戀戰,反而急着脫身,一路往草海方向趕去。
恰此時,有一隻青鳥主動聯系了淩寒星。”
青鳥是風臨和淩寒星一手篩選培養的暗樁,數量不多,單線聯絡,除了風臨和淩寒星,誰也不知道他們是誰,誰也聯系不到他們。
他們不是普通的暗樁,不僅潛伏的位置特殊,地位也不一般。為了保護他們,風臨和淩寒星非必要絕不聯絡青鳥,青鳥們也不會冒然行動。隻有遇到他們認為極為重要的消息時,他們才會冒險主動聯絡。
風臨有些嚴肅,問:“這次青鳥傳的消息是什麼?”
謝燕翎說:“據參軍說,隻有四個字:‘狼帳易主’。”
風臨面色凝重,連忙追問:“難道狼主哈納已經死了?”
謝燕翎搖頭說:“怪就怪在這裡。沒有任何消息宣稱漠庭王已逝,甚至我們走時,漠庭狼帳還宣稱要行大祭,您也知道,漠庭的大祭沒有狼主是不能舉行的。”
風臨問:“哈納那幾個孩子呢?”
謝燕翎說:“都沒有異動。”
風臨沉默片刻,蹙眉道:“不可能,一定出了什麼變故,咳咳、咳……”
柳青連忙上前拍背,“殿下!”
風臨擡手掩唇,蒼白的臉上顯露汗意,虛弱道:“不行,不能再拖了……最遲下月,吾一定要回去。”
柳青焦急道:“殿下莫急,凡事要徐徐圖之,還是先顧好眼下……”
風臨擡手止住了她的話,道:“柳青,你現在就去給吾拟一份文書……”
“内容呢?”
風臨的傷口傳來一陣疼痛,她滿頭大汗,喘了許久,才再開口:“請安。就說吾無大礙,後日的朝會,吾照常去。”
柳青大驚,謝燕翎也是一怔,勸說道:“殿下您傷的這樣重,哪裡還能起身去朝會呢?”
柳青更是急得變了聲:“您這才養了幾日,怎麼能上朝呢!您也、您也太不愛惜自己了!”
風臨聞言,不由得苦澀一笑:“如何叫愛惜自己?不上朝,窩在家養上一年半載嗎?柳青,換你,你敢嗎?”
“朝堂瞬息萬變,一日不去便山移水改。吾五年不在京,本就無根基,驟然遇襲,又牽扯珣王缙王,此時再缺位朝會,若有人攻讦,當如何自處?若被借着此事地位架空,再奪實權,輕飄飄一道文書斷了吾回北的後路,那倒真不必再去朝會了——吾可以收拾收拾待死了。”
柳青無從辯駁,隻能重重歎了口氣,“臣……去寫。”
柳青走了沒多久,白青季便被人擡了進來。
看着趴在地上擔架上的白青季,風臨有點頭疼,問:“你來幹嘛?”
白青季趴在地上,中氣十足道:“回殿下的話,卑職領完闆子了!”
她回話的聲音特别洪亮,滿臉紅光,似乎得到新生一般。
風臨擡手扶住蒼白的額頭,有氣無力說:“吾還看不出你挨完闆子了麼?吾問你的是……唉算了,你小點聲,喊得吾頭疼。”
“是!”
雲骁扣了很久衣角,此時見氣氛似乎不錯,終于鼓起勇氣完成老将軍交代的任務,她說:“殿下……這次來,秦将軍囑咐屬下同殿下說件事……”
風臨虛弱道:“你說。”
雲骁的聲音大了點:“殿下,秦老将軍說,咱軍裡人越來越多,武器有些不足,再不撥些軍械,下次打仗就要拿耙犁上了。她叫我問問殿下,年初管工部要的軍械趕出來多少?能不能運些回北疆?”
哪料這話一問,風臨和白謝三人面上都是一凝。
風臨白着臉,面露愠色,沉聲不語。
倒是趴在地上的白青季沒忍住,惱道:“一提這個就來氣!殿下好容易來京一趟,能不想着咱們的事嗎?來京第二天就去工部催了。結果那幫老東西,說什麼:‘殿下久未回京有所不知,而今的軍械制造不歸工部,歸軍器司管啦。軍器司劃在六部之外,工部不便置喙。’愣是拿這屁話打發了殿下!”
她學的惟妙惟肖,簡直像那幫工部的人親來說了一遍,勾起了不好的回憶,把床上的風臨氣得直咳嗽。
風臨咬牙切齒道:“老東西……拿這種話搪塞吾。吾在外面累死累活,回京還要受這等鳥氣!咳咳、咳……
吾給那礦都搶到手了,這幫廢物連一把軍刀都吐不出來。吾就該不管東邊那起子爛事,叫東夷打到工部門口,給這幫老東西的腦袋都開了瓢才好!”
話音未落,風臨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雲骁少見定安王罵人,一時也慌張起來,手足無措地站起道:“殿下……殿下您别氣……”
“無事。”風臨勉強穩住氣息,攥着被子惱道,“這事你們放心,吾必叫那幫家夥好看。”
“殿下快歇一會兒吧,你現在的臉色就夠好看的了!”謝燕翎焦急地扶着她,眉毛擰得像麻花一樣。
風臨點了點頭,由她扶着躺下了。風臨也是疼勁上來了,躺下去好久也不說話,謝燕翎是有眼色的,她拉下床帳,對屋裡人揮了揮手,自己拖着地上的白青季,一道出去了。
殿中突然變得好安靜,風臨蜷縮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枕邊傳來“嗑嗒”一聲,似乎是什麼金屬物件被放在那。
她扭過頭,眯着眼去看,見床邊蹲着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蒙着臉,戴着帽,聲音透着笨拙的溫柔:“你的刀。”
“安愉……”風臨迷糊地喚了一聲,艱難地翻過身來,将一隻手搭在刀上,放松了一些。
甯歆趕忙抓起她的手,從懷裡掏出塊手帕蓋在刀上,而後才把她的手放回去,說了聲:“涼。”
風臨仍迷糊着,低聲呢喃道:“疼啊……喘氣都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甯歆蹲在她面前,臉完全地沉在陰影之中,固執道,“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活到一百歲。”
“哈哈……”風臨虛弱地笑了一下,低聲道,“活那麼久啊……”
“嗯。”甯歆轉過身,背靠床榻,面向夕陽,說:“你睡吧,我守着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