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風臨睜開眼,一陣疼痛便如催命鈴般襲來,她顫抖着呼了一口氣,輕聲道:“有人麼……”
屋内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寒江的聲音随之響起:“殿下您醒了,要喝點水嗎?”
風臨點了點頭,聽到了她去倒水的聲音。床邊的甯歆沉默起身,擡手将風臨扶着坐起,而後退到角落裡。
寒江捧着一碗水走來,輕聲道:“殿下請喝。”
風臨接過,卻沒有急着飲,而是看着寒江問:“你哭了?誰欺負你了嗎?”
寒江搖頭道:“沒有。殿下,我和您說個事,我帶了個人來王府,您看着給安排個差事吧?”
風臨一飲而盡,道:“什麼人?”
寒江輕聲道:“我帶他進來您就知道了。”
說完,她轉身去了外殿,隻片刻風臨便聽見了兩人的腳步聲,似乎那人一直在外殿候着。
随着腳步聲漸進,人影顯露在燈火之中時,風臨終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一時間呆在床上,有些不敢相信,“平……康?”
平康依然如舊年般微微垂眸,上前一步,擡手行禮道:“奴拜見殿下。”
“平康你……”風臨緊緊攥着杯子道,“你不怪我了?”
寒江不動聲色地瞪向平康,平康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垂眸道:“我原本,就不應當那般。”
微微停頓,平康擡眼看向風臨,複雜的目光掠過她蒼白的面容,他不覺間歎了口氣,“皇夫處,奴已禀明緣由,皇夫亦允準奴來王府做事。自今日起,奴歸屬定安王府,請殿下為奴安排差事。”
風臨有些激動地點頭,眼中難掩開心:“你願意來王府做事?”
看着她開心的樣子,平康心裡有點痛,聲音都不覺軟了幾分:“奴已經來王府了。”
“好、咳咳、咳。”風臨道,“你也管事,寒江,你來分攤事務給他,咳咳……”
“好的,殿下歇一歇,不急着說的。”寒江趕忙上前輕輕拍背給她順氣。
待氣息平複,風臨面又重新染上憂色,問道:“平康,宮裡怎麼樣?”
平康面色微滞,答:“皇子殿下得知消息,哭了一整天,想來看您,隻是又不敢離了栖梧宮,怕一時不防便有多嘴的人溜進去。
皇夫殿下那兒倒是瞞住了。我來時也隻說您這缺人,沒有漏話。”
風臨微微松了口氣:“那便好……隻是苦了依雲,我這個姐姐當真是不稱職。”
寒江道:“殿下别這麼說……”
風臨歎了口氣,又問:“隻是憑依雲和文雁叔,當真能瞞住麼?”
平康道:“多半是可以的。皇夫殿下這幾年深居簡出,連各宮問安也一并免除了,與外界聯系甚少,若無有心人闖上門,皇夫殿下是不會知曉的。”
風臨微微垂眸,表情也說不上高興。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寒江:“姑姑與堂姐在府上嗎?”
“不知……”
風臨道:“寒江,你親走一趟,務必告知姑姑我醒了。”
寒江點頭道:“好,我這便去。”
她說走便走,隻是剛跨出映輝殿殿門,便見銀川自階下疾步走上來。
“何事?”寒江問。
銀川額前有薄汗,但仍沉穩道:“回管事,正門處有人來訪,屢勸不走,稱是爍江裴懷南,定要見殿下一面。”
“裴女郎……”寒江低聲道,“你稍候片刻,我去問殿下。”
風臨剛剛躺下,見她這麼快回來,疑道:“怎麼了?”
寒江說:“殿下,裴懷南女郎來了,眼下正在府門外。”
風臨一愣,随後垂眸道:“……她是來看我的。”
“那殿下要不要請她進來?”
“不請。送客。”風臨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背朝寒江道,“她才升榮豐府司兵,眼看過幾年便能翻身,我不能見她。”
“好,那我親自去和裴女郎說。”寒江點點頭,轉身出殿,路過外殿時見平康還在站着,她伸手解下腰邊幾串鑰匙和令章,笑着拉過平康的手,放到他手裡說:“這些東西整日挂在身上,墜得我喘不過氣,你既來了,也别想躲懶,從此分擔了吧。以後我們就像從前在淩寒殿那樣,你管内務,我擔外事。”
平康握緊了鑰匙串,陰沉的臉終于露出點笑意,“又要我算賬……”
寒江轉身往外走,笑道:“現在想躲也晚了,既進了這個門,我絕不放你走。”
平康看着她的背影,無奈一笑。
定安王府正門處,裴懷南正怒騰騰站着,她風塵仆仆,碧衣沾着灰,鞋面上蒙了一層土,頭上的發都飛亂了幾根,一看便是騎馬趕來的。
她一手攥着馬鞭,一手叉着腰,身後除了一個随從和一匹白馬,還跟着一個文人打扮的中年女子。那女子是剛剛才乘車來的,此刻也不敢上前,就站在台階之下,沖裴懷南苦口婆心道:“小姐,回去吧,大人已然怒了。”
“我就來看一眼,她怒什麼?”裴懷南猛地瞪向她,“再說我偷跑來的,母親怎麼這麼快知道?!”
那人苦着臉道:“什麼偷跑啊……您走的當天晚上大人就知道了,就是沒攆上您……”
裴懷南頓了片刻,扭過臉道:“來都來了,不見一面我不走。你回吧!”
“小姐,您這是幹嘛啊!”
說話間,府門重開,寒江同銀川出來,對着廊下的裴懷南行禮道:“裴大人。”
裴懷南面色稍霁,擡步想往裡進,卻不想被寒江擋在前面,“大人,殿下已睡,不便見客。大人不如擇日再訪?”
“睡了?”裴懷南怒笑道,“睡了你敢來回絕我?别說這些廢話,你也看見了,我身後跟着人呢,今兒見不到,我也沒機會再來了。
你不讓我進,我就站在這不走。”
寒江見狀,壓低聲音道:“大人您與殿下亦有交情,何苦為難我們殿下?她亦是為了您着想……”
“用不着。”裴懷南低語道,“你實話告訴我,她……是不是不行了?”
寒江道:“殿下無恙,未傷到要害,大人盡可放心。”
裴懷南打量着她,臉上極為嚴肅。看了一會兒,裴懷南轉身往台階處走了兩步,正當寒江松口氣時,卻見裴懷南突然回身,以迅雷之速往府門内狂奔。
寒江喊:“攔住她!”
然而裴懷南的輕功了得,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哪是衛兵能攔住的?是而她極為順暢地鑽進府内,以恐怖的速度大笑着往園内飛奔去,一頭撞在了影壁上。
寒江大驚:“裴小姐!快、快傳府醫!”
映輝殿内,風臨坐在床上,看着面前頭腫大包的裴懷南,有些沉默。
身後的府醫在她身後一圈一圈地給她腦袋纏細布,裴懷南被纏的煩了,焦躁揮手道:“行了行了!”
風臨擡手揮了下,“退下吧。”
府醫麻利地裁布打結,飛快離開。
殿中二人對視,風臨先開了口:“你挺想我啊。”
裴懷南不自然地摸了下頭,而後擡眼盯住她,聲音低沉,隐有不悅:“你傷的很重。”
風臨笑了下,搖頭道:“能言能動,也不算重。”
裴懷南終于有心思拍拍袖上的塵土,她擡手勉強順了下頭上亂飛的發,盡管并無用處,但她心裡覺得自己形象好了很多,也重拾起名門小姐的風度,端坐着說:“見你性命無礙,我心稍慰。”
風臨問:“你怎麼弄成這樣,是騎馬趕來的?”
裴懷南點頭道:“那日我驚聞出事,一時間心神大亂,一心急着來見你。這也怪那些傳得太吓人,叫我以為你危在旦夕,生怕自己慢一步,便再見不到面了……”
話至此處,裴懷南難免想起傷心事,不由得感懷道:“你别笑我,從前我有太多來不及,我是真怕了……”
風臨垂下頭,微歎一口氣,傷口隐隐作痛。
裴懷南從懷中掏出一截素綢布,似是一截割斷的衣袖,她盯着它,惆怅道:“這些年我一直後悔,當初就這樣放望歸走了……
承業出事時我不在身邊,阿韺自絕時我被隔牢牆之外,甯家沒落我難抗天命,都是無能為力。既無能為力,不能改變,日子久了,我也能接受這個結果。可望歸……望歸她當初要走,我明明是能攔住的。
我分明可以拽住她,強把她留在華京,或許今日便是另一種結果。隻是當時的我太天真,我以為她不過負氣幾月,哪想到,她這一走,就再沒能相見……”
裴懷南緊緊攥着那白袖,懊悔道:“我已錯過太多,不能再重蹈覆轍。知道你無事,我也不後悔這一場日夜奔襲。我隻怕再有萬一,我來不及……”
“可我很後悔。”風臨看着她,淡淡道,“我後悔剛剛沒叫親衛去把你打出去,叫她們客氣待你,讓你有空隙跑進來。現在好了,你要怎麼收場?”
裴懷南道:“有什麼的,無非回去和母親認個錯。她是我娘,還能打死我不成?”
風臨歎了口氣,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和我裝糊塗?我現在什麼名聲、什麼處境,你真不知道嗎?裴大人當年不惜放棄大好仕途,倉促歸鄉,就是為了保全你,保全你們裴氏,叫你們免去一場牽連風波。你如今湊上來,不是辜負了她一番苦心,你對得起她麼?”
裴懷南心裡堵得難受,良久,啞聲問:“那你叫我怎麼辦?”
她擡起手,突然捶向自己的胸口,“我這些年心裡就像壓了塊石頭,我壓得難受!朋友們死的死、丢的丢,就我一個躲在家鄉逍遙快活,我怎麼過得去!
我不是做了沒成,我是什麼都沒做!摯友接連出事,我自己卻跑回家裡當縮頭烏龜,保全自己。夜裡輾轉反側時,連我都覺得自己嘴臉醜陋!”
“你嘴臉醜陋,那我算什麼,無恥小人嗎?”
突來的插話驚了裴懷南一下,她一轉頭,看見了不顧阻攔,大步走來的子敏文。
寒江跟在她身後,對風臨投去一個眼神,風臨沉默地揮了下手,寒江退下了。
子敏文是從相府趕來的,到了映輝殿門外,本想等人通傳過再進,可聽到裴懷南的喊聲,她自己也觸動心結,一時不顧禮節,闖了進來。
裴懷南有些驚訝,“敏文,你也在……”
子敏文走到她面前站定,說:“你在家鄉埋沒,便叫嘴臉醜陋,那我在京中逢迎,自然當得起一句無恥小人。霁空呢?她這些年風生水起,又該如何稱呼,難道是忘恩負義嗎?!”
裴懷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心裡該明白。”
“我明白,可我聽着實在刺耳。”子敏文難過道,“碧旗,何以妄自菲薄?難道非要在危難來臨之際拼個你死我活,才能算無愧于心嗎?若魚死網破有用,那便去拼,我和你一道去拼。
可當年悲劇已定,誰都無力轉圜,沖上去除了白送性命還能有什麼用處?阿韺倒以死抗争了,甯家不還是倒了!”
“你閉嘴!”裴懷南惱怒道。
子敏文道:“我不是嘲諷甯韺,我是痛心!你我總要為家人考慮,韬光養晦,以待來日。”
裴懷南怅然道:“什麼來日?說的輕巧……來日我一眼便望到頭了。”
“望到頭了嗎?”子敏文盯着她,擡手忽然一指風臨,大聲道,“希望不是還有嗎!”
這一聲如驚雷擊中裴懷南,她渾身閃過一陣酥麻的疼意,似閃電遊過四肢,她難以控制地望向床榻,床榻之上,風臨蒼白的面容正看着她,黝黑的眼睛如無盡的夜。
可她在那眼裡看到了一點光。
風臨道:“堂姐,慎言。”
“慎什麼言!”子敏文道,“難道你沒有這個心?你若沒有這個心,你幹嘛要打東夷?”
風臨沉默了片刻,忽然露出了個笑容,她擡起右手,對子敏文晃了晃,輕聲道:“堂姐,那日姑姑得知我右手有恙,什麼态度?”
子敏文聞言猛然擡頭,猶豫着開口,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母親她……一夜未眠。”
“那你呢?堂姐。”
子敏文垂下了頭:“我……我還是心疼你的。”
風臨笑了笑,放下手說:“還是想想眼前吧。”
疲色重新湧上子敏文的臉,她搬了個椅子坐下,道:“我來也是有些事想告訴你,昨日朝會,有人體恤你遇襲受傷,已上書陛下,勸将你手上的軍務暫時移交執虎贲軍代理。不少人附和,羽林軍也想接管,倒争起來了。我與母親費了好大勁與她們周旋,幸而陛下也态度暧昧,按下不表,算是不了了之。”
風臨冷笑一聲,“吾還沒死呢,她們倒分起來了。”
她喘了一口氣,繼續道:“前夜遇襲,足足三刻未有官兵來援,巡邏的虎贲軍也不知死哪去了,當時我便知她們不可信了。”
子敏文歎氣:“若虎贲軍有意與你對立,那實在棘手。”
裴懷南忽然道:“曾聽母親說,虎贲軍和内衛多有不和。此事若能把内衛攪進來,或許能牽制虎贲軍。”
子敏文道:“已經攪進來了,珣王宴遇刺,陛下點了内衛督辦。不過你這消息準嗎?這内衛怎麼和誰都不和?”
風臨眼睛一亮,“怎麼說?”
子敏文道:“出事那天,内衛給劉監堵在了門外,連進都沒讓進呢,那天我也在,劉監的臉色可不大好。”
“是麼……”風臨笑道。
子敏文看着她的表情,提醒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也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打内衛的主意,那群人陰着呢。尤其你這樣的,在她們眼裡就像會跑的人參娃娃,不追着你啃才怪。”
風臨道:“這麼吓人?”
子敏文說:“你别不信。我知道你是沙場裡滾過的人,自然有你的厲害。可内衛殺人不用刀,你的本事對上她們,不一定有用。知道京中官都怎麼稱呼她們的麼?”
風臨問:“怎麼稱呼?”
“烏鴉。”子敏文壓低了聲音道,“這群人就像烏鴉一樣,走到哪,哪就報喪。”
裴懷南擡手照她後背就是一掌,“别吓小孩。”
子敏文吃痛地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在家吓弟弟習慣了。”
風臨問:“這麼說,這内衛很招人厭咯。”
子敏文說:“算是吧,她們那地方也陰森的很,沒事我都不願意靠近,那鬼地方整日鬼哭狼嚎的。
幸而我與她們沒什麼交集,躲也躲得起,慕霁空就慘了,她大理寺的,躲也躲不了。聽說哈,大概是前年的事了,霁空手下有個案子的主犯身涉兩案,先一步給内衛抓去了,她替屬下去要人,結果就晚去了一個時辰,那人就沒人樣了。
聽說霁空要完人,回去好幾天睡不着覺——惡心的!”
裴懷南微微皺眉。
聽見慕歸雨這個名字,風臨一時走神,說起來這幾天沒有聽到她的動靜,安靜得有些過分了。據柳青說,自己出事當天她曾命白青季找過慕歸雨,照理說早該來聯系了……
“殿下?”
“下一次朝會,我會去。”
子敏文瞪大了眼,道:“别鬧了,你不要命了?”
“要命。所以我要去。”風臨堅定道,“堂姐,到時你願意幫我嗎?”
子敏文猶豫道:“幫你什麼?”
風臨道:“不落井下石,就是幫我了。”
子敏文看着她,忽然有些難過。
出府時,子敏文邀裴懷南一同乘車,裴懷南拒絕了,她擡手指了下府門前站着的十幾個人,無奈道:“這些人都是來抓我的,我得跟她們回去,跪祠堂。”
子敏文道:“好吧,你家家事我不便置喙,自求多福吧。”
她想下階,卻被裴懷南一把拉住,“怎麼了?”
裴懷南看着她,神色極為認真道:“方才在屋裡你說的話,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子敏文那時隻是熱血上頭,此刻腦子退了熱,開始後反勁,小聲說:“我……我就那麼一說,現在想想,有的事還是要看天意、時運……不能太強求……”
裴懷南松開手,目光炯炯,低聲道:“我記住了。你賴不得了。”
“我……我……”子敏文慌忙擺手,卻不想裴懷南大笑着下了台階,再不理會她的說辭。
子敏文看着她翻身上了白馬,有些後悔,一旁的侍女拿着披風上前,見她臉色不好,詢問:“小姐,怎麼了?”
“完了……我好像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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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風臨久久不能入眠,疼痛難忍,寒江不得已,以酒送麻沸散讓風臨服下,才勉強讓她休息。
上朝這日,風臨又不得不早起,怕牽動傷口,光是穿衣就足足折騰了兩刻。她坐在椅上閉目,寒江在身後給她梳發,風臨道:“今日你不必随我去皇城,在府裡好好歇息一日,不能總這樣勞累。”
寒江笑道:“我不累。”
“聽話,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