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快起來,真要同我食言麼?趕緊起來!趕緊……起來……”
兩滴淚珠墜下來,他淚眼朦胧盯着紗帳,顫聲道:“姐,起來吧,我真的受不了了……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宮裡呂昭儀死的莫名其妙,一堆男人又勾心鬥角,我整日裡防來防去,天天提心吊膽,生怕誰害了父親,誰害了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幫幫我好不好,别再睡了,我害怕……”
他捂着臉哭,單薄的身子抖得像風中落葉,“姐,我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破地方,帶着父親和文雁叔,一道去你的封地,我們一家人就在那過自己的日子,再不摻和他們的破事!好不好?
我們走,好不好……”
他哭得傷心,連垂下的發絲都在抖,因而沒有注意到紗帳中的響動。
一陣微弱的聲響,似乎是誰努力擡了下頭,細微的聲音順着紗帳縫飄出來,跟一陣煙一樣:“依雲……别哭,都是……都是姐姐不好……”
哭聲猛地止住了,風依雲呆愣地屏息去聽,卻再聽不到什麼動靜,他猛地起身扯開紗帳,正見風臨微微睜眼。
“姐——”可還沒等他高興,風臨便一歪頭,又昏睡了過去。好像剛剛那一瞬的清醒,隻是來逗他一下。
風依雲抓着紗帳,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大聲罵道:“風雲逸!你這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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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依雲走後,也有人來探望,私交甚笃的,寒江與平康放了進來,餘下的,都婉言謝絕了。
宗親之中小郡王風安瀾也來探過,未得允入内,便在外園客室飲了杯茶,打聽了幾句傷勢,便走了。走時她面上雖不顯悲色,卻頗遺憾地感慨了一句:“可惜了……”
聽得寒江有些難過。
其餘人能攔下的都攔下了,除了不敢攔的。
比如武皇。
聽見府門人來通傳時,寒江愣住了,她怎麼也想不到武皇會來,那一刹那有些慌了神,下意識與平康對視。平康立刻低聲道:“我去迎駕,你快去清殿!”
寒江立刻點頭回殿,平康則疾步往前園去,領着一衆人跪迎龍駕。儀仗紛飛,明黃紮眼,一衆浩蕩隊伍毫不客氣地徑直入内,内侍宮女分列兩旁,執吊香爐與一衆禮器引路,兩列護衛疾步踏入,順次站好,在衆人簇擁之下,那熟悉的紋龍之袍終于出現在眼簾。
“她在哪?”武皇見了人,隻有這一句話。
平康跪在地上恭敬回了話,起身為武皇引路。一衆人浩浩蕩蕩往映輝殿去了,走到殿前時,花了平常兩倍的時間。
寒江已在道旁候着,身後跟着四位侍女,都行大禮道:“奴婢恭迎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安,福壽綿長——”
“嗯。”武皇敷衍了一聲,徑直跨上階往殿内走。寒江起身時悄悄與平康對視了一眼,平康稍松了口氣。
入殿,殿中無什麼人,武皇目光掃過四周,面無表情地進了内殿。
一跨入内殿,撲面而來一股藥味,又苦又澀。被這藥味拖累,連室内的光都灰蒙蒙的,叫人提不起心情。
床榻上人睡得安靜,隔着幾層紗帳,身影同呼吸聲一道模糊起來,似一道幻影卧在其中,總不像真人。
武皇站在床榻前,自有身後内侍搬來座椅,她坐穩後擡起手指略揮了下,跟随的禦醫便飛速上前,兩旁的侍女撩起紗帳,榻上那蒼白的人就顯露在武皇面前。
“睡着?”武皇道。
禦醫細觀片刻,又搭脈細查,悄聲回話:“回禀陛下,殿下是睡着。”
武皇沒有吭聲,禦醫靜候無話,便又專心于診脈。過程之中,武皇始終注視着風臨,目光停留在她蒼白的臉上,片刻也不移。
禦醫心中有了定論,欲說與武皇,卻見其身後的劉育昌使了個眼神,禦醫便斂聲不語,悄悄退到一邊。
許久,武皇才開口:“她醒過麼?”
這話問的好突兀,一時間也不知誰來答,話抛在空中約有一息,平康上前一步作揖道:“回陛下的話,殿下未曾醒過。”
武皇這才微轉頭看向他們,目光從二人臉上掃了一遍,道:“你們是自小侍奉她的。”
“回陛下的話,是如此。”
武皇點了點頭,目光重新移回原處,又是一陣沉默。
這樣靜坐了許久,武皇才從椅上起身。她沒有往外走,而是向前了兩步,走到風臨榻前,靜立了一會兒,她緩緩俯身,伸出手臂,似乎是想觸碰一下風臨。
但她終究沒有。
動作止在了半路,連一陣風都沒有落在風臨身上。
武皇直起身,又垂眸看向榻前的小桌,上面有一玉盞一勺,盞内還殘存一點藥液底。
武皇低下頭,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金盒,輕輕放在了小桌上。
“走吧。”她轉過身,華美的龍袍晃出一陣流光,眨眼間便消失在灰沉的殿中。她沒有話留給風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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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夜。
邊南之城,道側仍可見綠意。在直通城關的大道兩旁,一排排火把正燃得旺盛,火光随着夜風飄搖,照亮了身後城樓,城門上兩個歪扭大字在火光裡不斷變換光影,漆黑的影與橙紅的暗光在夜中勾勒出兩個歪扭的字形——楠安。
此時夜深,城門卻大開。門前整齊列着兩三千的人馬,似乎在等什麼人。
幽光裡,一個清瘦女孩站在最前方,目光急切地望着遠方,一手攥着腰側玉佩,攥得手指發白。
等了很久很久,終于在遠方聽得一陣馬蹄聲,一旁文人打扮的婦女高興指道:“少主,來了!”
果然,在話音落下沒多久,一陣煙塵便由遠及近,在一衆灰頭土臉的人中,女孩第一眼便望見了自己期盼的人,她不顧塵土飛揚,激動地朝那人跑過去,高呼道:“阿娘!”
隊伍中一個身影急忙勒馬,翻身而下,踉跄着朝女孩奔過去,二人在四周跪拜中跑到對方面前,風媱一把将女孩攬到懷裡,含淚喚道:“寶珠!阿娘回來了!”
女孩仰頭端詳母親,還未說話,便聞到一股血腥之味,立刻低頭去尋,一把抓住母親藏在身後的右手,不由得驚呼一聲。
那手缺了食指中指,在火光照映下,顯得有些可怖。
“寶珠……”風媱見女兒臉色灰青,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縮到身後,不料風寶珠卻不肯,反而一把将這傷殘的手抱在懷裡,兩眼登時落下淚來,悲傷道:“阿娘受苦了……”
風媱的心一時大受觸動,她那面容已是憔悴不堪,卻仍擡手摸上女兒的腦袋,憐愛道:“阿娘不苦,有你這句話,阿娘心裡甜得很……”
“嗚……”風寶珠淚水漣漣,還想再看看母親的臉,卻不料風媱臉色巨變,一把推開了她,連着後退四五步,吃痛般蜷下身,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發紫,不消一息,臉竟出了一大把汗。
風寶珠大驚,想上前查看,卻被風媱吼了回去:“别過來!來人……快來人!把本王捆起來!”
風寶珠被趕來的士兵強行拉開,她不停掙紮,流淚道:“大膽!你們在做什麼!”
風媱任由身後的士兵把自己的雙手扳到後背捆起來,嘴裡被人塞了一塊白絹布。
“阿娘您這是怎麼了!”風寶珠哭着詢問,可回答她的隻有一聲痛苦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