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朝會之上,武皇宣布了伐楠聖意。
“珣王性鄙狡詐,僞飾忠良,實藏禍心,多年霸據一方,魚肉百姓。為王不仁,為臣亦不忠貞,朕對其不恭多加優容,然其不感懷,反趁入京之時為禍作亂,刺殺皇女。如此大罪,不容再赦。朕意伐不臣,以昭天理。”
聖意一出口,朝中登時沸反盈天,支持的反對的争相參奏,一時間好不熱鬧。
武皇卻在聽完衆人的言論後,不由分說地定下此戰之将,點了老武臣顧程,和定安王風臨。
當聽到定安王為主将時,衆臣前列,那為首的幾個紫袍老臣,忽然安靜下來。
她們彼此對視了一眼,一直沉默到了散朝。
接到旨意時,風臨正在府中躺着,她今日起來不大好,因着下雨,傷處犯疼起不來,所以沒去上朝。
送聖旨的内官是劉育昌,風臨強撐着起身批了外袍,跪地接下聖旨。
随着聖旨而來的,還有流水似的補品,樣樣件件聽着都是上等珍品。待風臨起來後,劉育昌還對風臨多加囑咐,道:“陛下挂念您的身子,命人在内庫尋了好些稀罕物叫奴帶來。唉,殿下您也别生陛下的氣,其實那天您走以後啊,陛下便後悔了,飯也沒怎麼吃,心裡牽挂着您,和老奴說啊,不該吼你……”
風臨微愣,低聲道:“真的麼……”
“老奴豈敢說假話。”劉育昌笑着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風臨掌中,說道,“這是夜獄令牌,陛下走前丢給奴的。殿下拿着這個令牌,便可去見那個王鑰一面……”
風臨眼睛一亮,一把抓起令牌,翻來覆去看了兩遍,才有些猶豫地問:“陛下為何……”
劉育昌不等她說完便明白了意思,笑着回答:“還不是陛下心裡過不去麼,拿這個哄您罷了。”
風臨臉上終于露出點笑意,攥緊令牌道:“勞您替吾轉達,便說吾……多謝陛下了。”
“這是自然。”劉育昌笑着轉身,走前将内衛所在告訴了風臨,并囑咐了句将令牌交給夜獄的人,便帶着一大隊人離去了。
得了這令牌,風臨哪裡還等,立刻命人套車出府,走前沒尋到謝燕翎,白青季她另吩咐了事,便隻帶了自己的親衛和江墨恒走。
車馬剛出王府,淩寒星便來映輝殿尋她,寒江接待的,給備了杯熱茶,說:“小郎君來的不巧,殿下剛出去。若有事,小郎君不妨告訴我,我待殿下回來時轉達。”
“不必了。”淩寒星本來披着狐皮鬥篷要走,臨出門又停了腳,轉回來說:“若殿下先見着你了,你替我傳個話,就說我這些天從那金楓嘴裡問出了點東西,叫她來尋我。”
“好的。”寒江應了下來,見他居然裹着狐皮鬥篷,便問,“小參軍怎的穿這麼厚?這還沒到冬日呢,便把毛鬥篷穿上了,可是病了?”
恰一陣風來,淩寒星不由得裹緊了鬥篷,随意道:“我就是受不了寒氣,不是什麼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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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蒙蒙,鐵獸黑門前,一輛大車停在近前。江墨恒撐傘扶着風臨下車,對着門内人出示了令牌,二人一道入了内衛府。
說明了來意,小内衛去請來了督使,領着風臨往夜獄走。
四人兩把傘,一道來了那棟黑石樓面前,陰天雨幕下,風臨站在夜獄門口,恰見慕歸雨撐傘而出。
慕歸雨顯然也沒料到風臨會出現在這,細長的漂亮雙眼瞪得微圓。
不過很快她便收起那一瞬的驚訝,換上了平日裡那副笑面,笑吟吟上前對風臨作揖道:“見過定安王殿下,見過督使大人。”
風臨作冷淡狀,隻“嗯”了一聲,身旁的督使笑道:“慕大人來辦事啊?”
“是。”
話還未說完,身後門又開,孟品言笑着走出來,對着來者各行一禮,而後道:“哎呀稀客稀客,殿下貴步臨賤地,可是有要事?”
督使道:“你出來得正好,我也懶得進去。殿下拿了令牌來,要見個人。”
孟品言笑着看過風臨的令牌,連聲應道:“好說好說,殿下,裡邊請。下官先囑咐一句,裡面味道不大好,多擔待。”
慕歸雨似毫不在意,在幾人說話間,已然告辭。
風臨二人跟随孟品言進入了夜獄,剛一踏入門内,便聞到一股血腥之氣,因着雨天,這血腥氣愈發粘稠陰涼,黏在鼻腔之中,十分惹厭。
好在風臨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不至于被吓到,很鎮定地走過了一間間監牢。
孟品言引着她走入地牢,在昏暗長廊的盡頭停下了腳步。那是一間獨特的牢房,沉重的鐵門似乎在告訴來者,關押于此處之人是何等重要。門前有兩位寡言的看守,銳利目光朝着腳步聲的方向射來,毫不掩飾的警惕。
王鑰有這麼重要?風臨腦中一瞬閃過這念頭,面上卻未表露。一旁的孟品言笑呵呵上前與看守之人耳語了幾句,又把令牌展示了一遍,看守才從懷中掏出鑰匙開門。
重鐵門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尖叫,風臨腦仁兀地跳了一下,還沒等她從尖銳的噪音中平複,目光便猛地停住了。
在漆黑的牢中,風臨看見了一雙眼睛,一雙渾如深井的眼。黑暗吞沒了牢中人的皮膚與面容,可唯獨留下這一雙眼,憑空浮在黑暗之中,如同是這牢中唯一的事物,令風臨無可避免地對上了它。
黑暗中的眼睛朝一側歪了,似乎是在歪頭,渾濁無光的眼睜了許久,才冒出一句話:“來人了,這次是誰?”
孟品言沒搭話,站在一旁噙笑瞄着風臨。
風臨也不急着回答,她定定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瞎了。”
牢裡的王鑰偏頭靜了一會兒,道:“我不識得,當是新客。”
“呵……”風臨冷笑着踏進牢中,孟品言揚手,幾個内衛帶着火把一同入内,漆黑的監牢登時亮起來,風臨此時才看清這人模樣。
從身形依稀可辨出曾是個壯健婦人,隻是老得厲害,頭發灰中雜白,身上衣服看着還算幹淨,似乎是才換過的。通身隻有兩腕挂着手鐐,腿上沒上鐐,如果那兩條東西還能叫腿的話。
風臨瞥了一眼她的慘狀,回頭掃了一眼身後人,孟品言意外地順從,沒說一個字便叫人都退了出來,爾後對風臨道:“殿下,我們這裡原是有規矩的,無事探監,至多一盞茶功夫。殿下與旁人不同,又得了陛下的準,下官也賣個好,饒一炷香的時間給殿下。
一會兒關門,您想聊什麼随意,下官都不讨嫌。隻是時候一到,門一開,您就必須出來了。”
“知道了。有勞。”風臨簡短地回了,随着刺耳的巨響響起,重門緩緩合閉,牢中重新恢複了寂靜,隻餘這一貴一囚。
風臨扭過頭重新看王鑰,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在笑。
王鑰現在的笑是很瘆人的,暗淡無神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很努力地朝着前方“看”,可那兩枚灰黑的眼仁始終無法聚焦,瞧着實在不像活人模樣,叫人心發毛。
她咧着嘴,臉沖着前方嘿嘿笑,昏黃的光在她臉上的溝壑中不斷搖晃,襯得她如一隻将死的老妖:“殿下,殿下……您是哪位殿下啊?呵呵,讓我猜一猜……如今有閑心來看我的殿下,無外乎隻有兩個……”
可她還沒笑太久,一隻鐵爪便如鷹撲食般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冷冽的聲音同時響起,回蕩在昏暗的監牢,“這才幾年沒見,王将軍便聽不出吾的聲音了?”
那渾濁的眼依舊無光,但風臨卻能從中讀出一瞬的錯愕,王鑰“盯”着前方,念叨說:“原來是三殿下,原來是你……”
風臨扣着脖子将她扯近了些,冷笑道:“認出了?”
王鑰眼睛在虛空中定住,忽歎氣道:“唉……我們害了你,你豈有不尋仇的道理?”
“你倒明白的很!”風臨單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下摁,巨大的力道迫使鐵索發出一陣劇烈響動,王鑰似乎是被這聲音驚到了,在前倒的瞬間猛然高喝:“可你不能殺我!陛下不準人殺我!”
風臨看着眼前狼狽的人,愣了一瞬,随後發出一聲極為嘲諷的笑:“陛下?你一個叛臣,居然還有臉叫陛下?
你這條殺儲君叛武朝的狗,究竟怎麼有臉吠出這句話的!”
譏諷的話刺痛了王鑰的心,那滿是皺紋的臉現出羞憤,她趴在地上兩手無力地抓了幾下,什麼也沒抓到,隻好擡起頭反駁,可她眼瞎了,對不上風臨的臉,朝着一個不上不下的方向開了口:“當時的情勢……由不得我!誰不想活!人給你們逼到那份上,就是不想反也得反了!”
“逼你?誰逼你什麼了?!”風臨聞言暴怒,兩聲攥住她的衣領把人提起來,“當年我們是去巡軍,為的查賬,難道是為你這顆腦袋麼?你有多大的體面值得我們走一趟,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查賬……!”王鑰無力掙紮道,“查賬,不就是要我們的命麼!”
“你竟有臉講出這話!不覺羞臊嗎?!當年那飛騎營乃是國之重器,你們卻敢犯貪欲動國器,分明自作孽,還敢狡辯?!”
風臨怒目圓睜,抓着鐵鍊将她提起,怒喝道:“吾沒閑心聽你辯解,今日來吾隻為一件事——當年你們都和誰勾連、到底是誰把陳武卒放進來的?說!!”
王鑰掙紮道:“我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風臨怒道:“好個婆娘,事到如今也敢同吾裝傻,信不信吾活剮了你!”
王鑰道:“當年之事不是已蓋棺定論,你們陛下殺了多少人啊,休說旁人,我留在這的親族全給殺了……可以了,這麼多人命抵一條,盡夠了!”
“該死的一個也沒死!如何夠!”風臨抓着她咬牙切齒道,“你們這群人,逃得了一條命,多活了這五年……叫我惦記了五年!你們該死啊……你們為什麼不死?
陛下為什麼不殺了你?!”
怒吼震得王鑰耳邊發麻,她偏過頭企圖避開風臨的怒火,道:“她不殺……自然有不殺的道理,橫豎你不能抗旨!松開我!”
誰料風臨非但沒松,兩手卻順着衣領扼住她的脖子,兩眼漆□□:“吾真的不明白,留你有什麼用……你告訴我,她留你有什麼用?”
話音飄忽,手上力道卻毫不客氣,王鑰沒一會兒便被掐得臉發紫,擡手不停扒脖子上的鐵爪,艱難道:“你掐死我……一輩子也别想……别想知道……太女為什麼死……除了……我……誰都不會……告訴你……”
“哦,是嗎?”風臨靜靜看着她,手上力道不減。
“唔……”王鑰隻覺氣息難繼,拼命道,“憑我們……真殺得了……太女麼!你隻管……掐死……我……可憐啊,想不到風繼的……妹妹……和她一樣……天真!”
風臨眼瞳一縮,松開了手。隻是還未待王鑰站穩,便迎面呼嘯來一拳,她登時被打翻在地,直在地上滾了兩番。
“你這樣的東西也敢直呼我姐姐的名諱?”
“嘶!”王鑰渾身傷,經這一滾痛得蜷在地上,嘶嘶呼氣。
風臨兩步上前,蹲在她面前低聲道:“說吧。若說的東西吾不滿意,你會為剛才的無禮付出代價。”
王鑰在地上呻了好幾聲才緩過氣,艱難地爬起,臉胡亂朝着一個方向說:“咳……當年之事,你如何以為?”
風臨冷聲道:“長姐當年身隕,不就是因查出你們空饷,你們怕她回京事情敗漏,才勾結珣王痛下殺手的麼。”
王鑰捂着脖子說:“是不假,可也不全是。你猜陛下為什麼不肯将飛騎空饷一案公之于衆?你仔細想想。”
風臨聞言沉默了片刻,擡手拽起鐵鍊,臉上表情陰沉如一隻索命鬼,“王鑰,吾沒那麼多耐心。你跟吾耍花樣,也要掂量自己玩不玩得起。
你還不知道吧,吾馬上要去南疆了。”
王鑰本還在嘶嘶呼氣,聽聞此話登時靜了下來。
風臨道:“吾記得你的駐鎮離楠安不遠,若勤快些奔襲三五日,殺去你老窩也不是難事。吾記得你當年逃跑時帶走了外孫,算算她今年也有七歲了。你外出這麼久,她不想祖母麼?”
“你!”王鑰眼可見的急了,口裡血沫嗆得她直咳嗽,風臨見狀甚至貼心地給她拍了拍後背,低聲輕語:“自吾受難後,便見不得别人家人離散,你放心,吾回來時必叫你們一家團聚……”
說到這,風臨忽然低頭附到她耳邊,低聲輕語:“吾會把她帶回來,當着你的面活剮了。”
“不!不行、你不會的!”王鑰慌亂地用瞎眼在黑暗中搜尋,企圖尋到風臨的虛張聲勢,但身前的殺意噴湧而出,宛如黑霧籠罩了王鑰。即便王鑰已是個瞎子,也切實明白,風臨這話絕不是玩笑。
她膽寒了,她一個棄子,她賭不起!
“定安王……殿下!您不就想知道些往事麼,咱們有話好好說,即便您不要挾我,我也是要講的。您隻當我方才的話是挑撥,卻不知我那話真的跟金子一般!貪軍饷,假人頭,這多大的糟事,陛下如何忍了呢?”
風臨盯着她道:“還說不是挑撥?陛下當年分明是怕重營有患傳出去不利國事,惹周邊虎狼起歹心,不得已才咽下這口污漕氣……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當年捅了多大的簍子?當年飛騎大營是我朝國防依仗,你們也敢做空!
連年損而不補,飛騎時至今日都未能複元氣,已經徹底沒落了!若非如此,吾又何至于如此拼命!”
王鑰苦笑一聲,兩個無神的眼睛在空中胡亂望着,說,“您的話有理,卻不是全理……我們貪了這麼多年的錢,為何無人查舉?從前也有巡營的欽差,怎都沒看出來?當真是隻有太女一個明白人?”
風臨暗自咬牙。
王鑰咽了口口水,對風臨低語:“難道你真覺得,當初那些錢都是我們拿了?”
風臨隻覺肺腑之中湧起一股怒火,卻憑理智強壓了下去,顫聲道:“陛下豈會不知?你說這些到底何意!”
王鑰道:“陛下當然察覺了,不然怎會突然命太女去巡營呢……呵呵……隻是有些事察覺了也晚了。又或者說,她也沒料到困獸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
風臨再忍不住,一把上前攥住她衣領:“說重點!”
王鑰被這一拽牽動傷處,痛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殿下,難道太女隻查了我們麼?”
風臨頓時手腳冰涼,她指尖如針紮般痛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都有誰……!”
王鑰臉上皺紋微漾,扯出個苦澀的笑,話裡有無奈,也有對眼前人的一點輕蔑:“我說了,你又如何?”
風臨剛要張口,卻聽王鑰又說:“你就算知道了誰,尋得到證據麼?你奈何得了她們麼?你還能……真殺了她?”
“聽你們這種人的話,隻怕這輩子一件事也做不成!”風臨攥着她衣領道,“你隻講你的,做什麼是吾的事。”
王鑰笑了一下,不急着回答,反而頭一偏,嘴裡吐出一口血沫,似是要拿喬一番。
不想風臨不慣毛病,一拳呼嘯而來,直把人打得要冒金星,口鼻一道冒血,後仰着栽倒地上。
“哎呦!”王鑰隻覺面上痛得要命,不由得喊道:“做甚打我!有什麼話商量不得,非要打!”
風臨隻冷聲道:“快說。”
聽見這冰冷的兩字,王鑰悲從心來,黑暗中摸索,覺手上一熱,知是流血了,一時間苦痛交加,不覺倍感凄涼,自己這輩子怎活成這幅樣子?心緒低迷,不由得悲憤喊道:“打我便能順氣麼!隻管打我……你捉不到罪魁禍首,便隻拿我撒氣!拿我這個老婦撒氣……把帳一股腦,都算在我頭上……
憑甚賴我!憑甚賴我!都道我們謀害儲君,可别人就清白麼!我們不過是給旁人做了刀子!沒飛騎營的事,你以為她就有命嗎?!
太女是非死不可!”
“你說什麼?!!”風臨爆發出一陣怒吼,内力随聲音迸發,震得鐵鍊發顫。
王鑰被這一吼震得耳朵微鳴,本能地想往後逃,卻被風臨抓着頭發拽了回來:“什麼叫非死不可?當年長姐到底查了什麼?!誰還有膽子殺儲君?!到底都有誰?!說啊!說啊!!”
“除了皇女,還有誰敢殺皇女!”王鑰急得變了音,趕忙說,“當年你們來前兩天,王勤孔心就收到了珣王的信!”
風臨的手發抖,追問道:“信上都寫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