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言卿拿起酒杯,道:“殿下不問,是要等我說?”
風臨輕輕笑了笑,緩緩搖頭道:“隻是不知從何問起。”
她輕擡酒杯抿了一口,似是想起了什麼,自懷中掏出一帕子包好的小物件,伸手遞給聞人言卿道:“還給你。”
聞人言卿起身接過,打開一看,見是那枚藍色的水滴墜子,微微一愣,手指摸上那顆寶石,感受到指尖微涼之意,她喃喃道:“不想還能再見到它……”
風臨問:“很重要?”
聞人言卿點頭:“很重要……這是我父親的遺物。”
“既是父親遺物,為何流落他人之手?”
聞人言卿盯着它苦笑道:“因為要逃命啊……”
話音漸散,聞人言卿擡手又飲了一杯,酒杯重重撞在桌面,她看了墜子許久,忽然道:“殿下還不知,我是男妓之女吧?”
風臨微愣,酒杯輕放,沒有接話。
酒實在是打開話匣的好東西,隻要三兩杯下肚,失意人便會生出傾訴的欲望,不管将出口的話是否體面。
聞人言卿咽下溫酒,低聲講道:“我父親原是南城一青樓的名妓,憑着有幾分才色,在那的文人圈小些名氣。母親出行遊玩時,巧聞父親才名,豪擲千金抱得了美人歸,同他在那做了一年的夫妻。”
停頓片刻,聞人搖頭輕笑:“不對,算不得夫妻……頂多是一段風流韻事。母親是世家大小姐,有錢有閑,做了幾年的纨绔,而我的父親,不過是她荒唐時,犯下的一個錯誤。”
“後來浪子回頭,這段錯誤也就沒有後話了。隻是母親沒料到,有了我。”聞人言卿握着墜子,盯着酒杯中的倒影,似是自言自語。
“正夫未娶,庶女先出,此等醜聞,引得外祖母暴怒。為了母親婚配考慮,外祖母把這事瞞了下來,把我偷偷送回了父親身邊。兩年後母親娶了位世家公子,琴瑟和鳴,歲月靜好,哪還想得起千裡之外的我們。”
“那段錯誤被随手丢在角落,獨自腐爛……我父親是個蠢人,滿青樓的男子都沒心肺,偏偏他生了情根。自從遇見了母親,他便再不肯在那花柳之地逢迎,拿母親給的錢贖了身,買了個破屋子安家。一個名妓,居然甘心在茅屋裡吃糠咽菜,靠漿洗縫補養活我……哈哈……
那真是段苦日子啊,我還記得那時每到春天,我都會提着小籃子和父親上山挖野菜,秋天的時候跟着父親去給人幫工,父親坐在後廚洗碗,我就在角落的柴火堆裡坐着,路過的人有時好心,會給我一片糖衣。冬天的時候,晚上屋子裡灌風,父親會用他那雙皲裂的手摟住我,唱歌哄我入睡……那時也買不起紙,我想學字了,父親就在院裡的泥地上拿石頭劃字,一筆一劃教我識字……
這樣的苦日子一直過到我九歲,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要我了。”
聞人言卿擡起杯又一飲而盡,不知不覺間,一壺已見底。
“那天他走時說去集市給我賣肉吃,結果直到傍晚他也沒回來。我獨自在破屋裡坐到天亮,次日被聞人家的人接走了。”
“後來我聽說他重操舊業,又抱起了琵琶賣笑。再後來有一天,我聽說京城來了個男伶,帶着個藍墜子,琵琶彈得很好。”
“從那天後,我開始逛花樓。我一家一家去找,逛遍了京城大小花柳巷,沒找到他。人們都笑我傻,跑到那地方花錢隻為對句詩,我在心裡笑他們傻,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她低下頭,展開手掌,那枚藍色的墜子靜靜躺在她掌心,綻着淡淡的光。
“這是墜子原是一對,是那個大小姐給他的定情之物。他贖身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連腳上那雙繡花鞋都抵給了他們,獨獨留下了這對墜子。
若不是那年我病的快死了,他也不會動它。”
聞人言卿手支着頭,另一隻手晃着手裡的藍寶石耳墜,眼睛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因為旁的,蒙上紅紅的一層霧。
她咧嘴笑道:“他總在歸家後戴上這枚破墜子,抱着衣服坐在門口,坐在夕陽裡,一邊望一邊縫補,嘴裡唱那首快聽爛了的詩。”
“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滿青苔。”
聞人言卿笑道:“蠢人一個。連我那時也知道,母親根本不會回來。他把來路望斷,也等不到那位大小姐。”
“我不受人待見,去了聞人家也是一樣。她們接我回去是因為母親九年未能産育,算命的說她有一女飄流在外,惹怒了祖先,不接回來她就不會有孕。”
說至此處,聞人言卿笑裡隐露譏諷,“也不知是真是假,把我接過回去不過兩年,母親竟真生了個女兒。”
“我本就出身微賤,府中有了嫡女,我便更不受待見。随便把我過給一位男侍後,母親沒再管我。
加之我開蒙極晚,到了學堂連先生也不待見我,同窗更不必提,誰不笑我是男妓之女?”
“那幾年我受盡了冷眼譏笑,看盡了他人指點。親人又怎樣……該嫌你一樣嫌你,我上不得台面,連吃飯都不配與她們同桌。
我唯一的歸所隻有書海,我隻能在墨香裡獲得片刻甯靜。”
“這京中第一個知曉我出身還對我以禮相待的貴人,便是太女殿下。”
聞人言卿拿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她誇我文章寫得好,說我來日必能考取功名……這在您眼裡或許不算什麼,可對當時的我來說,意義非凡。
要知道那時……連老師都不願看我的功課。”
聞人言卿目光沉沉,低下了頭道:“她也是第一個,因我逛風月場而勸誡我的人。”
風聲乍起,帳外一地蕭索。
聞人言卿連飲三杯後,才再開口。
“她幫我拾起尊嚴,重塑自信,給我真摯的關懷,她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我可以有理想,有抱負,可以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強!”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光,涼薄的世界在那一刻變得璀璨。
我将她視作難得的知己,我将她視為我将奉的主,我已決心将我一生都獻與她的事業。”
“殿下是俊才,假以時日她定成明君,我從沒有懷疑過。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士為知己者死,我這條命給她了。
她遭難時我沒能同行,死後我便去查她的冤。
我去忍山,抱的是前途盡毀、身名俱亡的覺悟啟程的。我曾站在忍山前想,哪怕拼上一條命,也要揪出殺害太女的黑手,為殿下報仇。”
“可查了這些年,查到最後,我竟不知該去怪誰……”
話至此處,聞人言卿有些崩潰地捂住臉,哽咽道:“殿下不該變法的……”
她捂着臉落淚,凄然道:“同行十二人,一位遇刺,兩位中毒,三位半途返京,五位同流合污。獨我一人,遊蕩在北方,像隻野鬼。
我有證據,可我回不去京,這何其可笑!
我做好了長久追查的準備,也做好了死的覺悟,可我沒想到蹉跎了這些年,大半時間居然都在逃命的路上。我竟……一次也沒能回去華京……”
“我好失望,對自己失望,更對這世道失望。”
“殿下她……她是好人,她有理想,有抱負,她愛民憐生、仁慈勤勉,她是難得的儲君,她分明有着輝煌的未來,她不該是這個下場啊……”
言語零碎,聞人言卿終是失控,眼淚從指縫湧出,淹沒了營帳。
她嚎啕道:“我的殿下啊!不該是這個下場啊!她們竟讓她橫屍在地,死得這樣屈辱!她可是太女啊!”
這一聲哭喊,聲嘶力竭,肝膽俱裂,她捂着臉蜷縮成一團,如一隻傷獸伏在桌上,身軀因不能愈合的傷痛而顫抖。
風臨坐在她面前,不發一言,心中有萬千情緒翻滾,她想要追問,想要痛罵,但她說不出話,胸膛似是生吞了一把鋼刀,她疼得隻能合上眼。
待哭聲漸息,風臨才緩緩睜開雙目,沉默着給聞人言卿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斟滿,仰頭飲下。
聞人言卿拿起酒杯,啞着聲音道:“殿下……我遊蕩在街上的時候,得到了我父親的死訊。他不知何時回到了那個傷心地,在那間小破屋孤獨病死了。
等我尋去的時候,屍首都風化成白骨了,他一句話也沒留給我。就有一塊白帕子,放在他身側,我打開一看,是那顆藍耳墜。”
“蠢人啊……他怎麼這樣蠢……我當時恨他不争氣,為了這樣一段感情折磨了自己一生。”
“後來我遊蕩了多年,在一夜獨坐荒野時忽然明白了,他或許并不蠢。連小孩都明白的事,他怎麼會不明白?他也許……就是放不下。”
“我想給父親碑上寫兩句挽文,可追憶那九年,我卻隻能記起他獨倚門前,輕輕唱詩的場景。他這一生,竟不過一句: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我最終隻刻了他的名字。”
她拿着酒杯歎道:“殿下,我是不是很失敗?為臣無能,為女也無能。我這輩子隻欠恩兩人,全都死在了我前面,而我連幫她們瞑目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啊……不對。”聞人言卿苦笑道,“我或許還有一個在意的人,可惜他受難的時候,我也不在。等到我去的時候,玉花已碎,一切都晚了……
我總是晚一步,什麼事都是……晚一步。”
“殿下,我的名和字都是他起的,言卿,望歸……恰是他一生所願。”
“殿下,我讨厭我的名字,它滿是遺憾。”
酒已涼,如寒刀入喉。
二人執杯對飲,四下風聲蕭索。
同在天涯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