屆時污名穢聞一朝盡掃,你聲名四海,又有誰敢質疑你的不是?定安王,這是于你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而你扣得我在手裡,你又怕甚麼!”
她說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車外靜候的甯歆隐約聽着,都覺振奮,卻不知為何心突突跳,手心也微微出汗。
車内,風臨靜靜看着她,笑意愈盛,始終不發一言,眼中皎光微明,叫風寶珠瞥見,以為給說動了心。
她趁熱打鐵,故意降下語調,瞧着風臨說:“何況……呵呵,你當那嘉相老婦,是甚麼好人麼?”
“天下隻你聰明?隻你懂借道?”
風臨擡眼看她,道:“什麼意思。”
風寶珠呵呵笑道:“雖不知你們交易了什麼站到一處,可那油滑老婦你也敢信?結盟為友首先要坦誠相對,定安王,她拿你好處前,可有告訴你六年前陳武卒借道潛武,也是自她嘉相過的?”
轟地一聲,風臨腦中大震,她面無表情,胸膛内心髒卻突突突狂跳起來,一時間思緒混亂刺痛,怔怔想道:六年了,有六年了麼?是了,有了……已六年了……
她在心中怔怔重複着這些字句,刻意回避那血淋淋的夜晚,可這是徒勞。深入骨髓的傷口不曾愈合,它藏在皮膚之下,人輕輕一碰,便激起刮骨抽髓的痛。
面上,風臨卻隻似座木雕一樣,張開嘴不鹹不淡地回道:“是麼,竟是這樣。”
風寶珠暗自觀察着她的神色,道:“是的——”還未說完,便忽聽風臨問出一句話。
“你怎麼會知道?”
風寶珠一笑,說:“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但消息必定是真。”
“哦……你又是何時知道的呢?”
她問得輕飄飄的,風寶珠也沒多想,剛想作答,卻戛然勒住嘴,心道這問題,答早答晚都是錯!她若問既知此事,何不上報,我如何推說?早聽聞她這人與那太女情誼甚厚,我在這問題上胡答,必給自己埋下禍根,到時别真回不去楠安了。
風寶珠細細思量,斟酌着答了一句:“近來方知。”說罷暗暗觀察對方臉色,看着也似乎無不妥。但她心裡仍不放心,拿不準風臨信不信,然而那關系卻不得不挑撥,故而她心有憂慮,卻仍不悔将此事說出。
風臨又與她聊了幾句,似乎合盟初定,笑着作别,将欲走前,狀似随意問了她一句:“世女近來見過吾皇兄麼,他過得如何?”
風寶珠看着她的雙眼,微笑着答:“他過得很好,夫妻和睦,養尊處優。”
“那就好。”風臨定定看了她一眼,起身離開了此處。車門幽幽合閉,風寶珠低頭獨坐,不知在想什麼。
下了車後,風臨那張微笑的臉在夜中陡然降冷,陰雲集聚,眉眼森寒淬霜,唇齒間嚼冰含雪。
四周人隻瞥到一眼,便覺後背寒毛聳立,四肢發涼,腳步僵緩,再不敢近前。唯有甯歆暗歎一口氣,快步跟在她身後。
江墨恒來風臨身邊侍奉沒多久,自覺未摸透風臨脾性,聽人出來扭頭一看,便見她那可怖臉色,心中大叫不好,硬着頭皮跟到近前,小聲詢問:“殿下,回帳麼?”
風臨原背對着她,忽然停了腳步,微微回首,在涼涼月光照耀下,她的側臉像被潑了雪水,冰肌透寒。隻見她還在微笑,卻輕輕啟唇,用仍在微笑的嘴吐出一句冰冷的話:“我現在,真的很想掐死她。”
江墨恒合嘴,暗暗咽了口唾沫,直到人回了帳,她也沒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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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轉瞬,大軍千裡跋涉,終于逼近楠安。沿路再行兩日,便可入其境内。一路上所見所聞,皆出乎風臨意料。
近楠路上,風臨曾悄悄改裝離隊,隻帶了靈活的江墨恒和暗衛裡會方言的小張,去沿途村鎮打探,一來了解地形,二來她也想看看這附近百姓生活如何,可這一看,便叫她心中涼去半截。
一路村戶人煙稀少,越近楠安,越顯空寂,分明近晌時辰,炊煙卻寥寥疏疏。偶遇到幾個村民,卻也無甚笑面,見人問路,不過擡手一指,開口攀談,也少有笑面。
問及家中光景,抿唇不言;問起官政稅收,愁眉緊鎖;問到珣楠之事,更是連連搖頭擺手,扭頭便走。
一行人受了冷遇,也并不氣餒,繼續在附近探問,往村莊裡走。三人沿着路走了四五家,都院落荒蕪,終于到第六戶時,見着個老翁,才得以搭幾句話。
老翁頭發花白,滿臉褶子,穿着身舊襖,撐着根長木頭作拐杖,搭話有所回應,問路也肯指上一指。
幾人連連道謝,又攀談幾句,老翁皆簡言作答,待問到此處為何如此荒蕪時,那老翁卻面一沉,神情冷硬起來,睨向幾人道:“為何荒蕪……你們既來這裡,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
“甯為楠安狗,不做武朝人!”
此話一出,幾人臉色立時一變,小張更是急道:“啊?為何這樣說啊!”
老翁冷哼一聲,把臉扭到一邊,“為何這樣說?話裡不是講的很明白了麼。自然是老百姓在這裡活不下去,隻有到那邊去了!”
風臨道:“老伯伯,怎的活不下去,是這裡的官不好,那邊的楠安王好?”
老翁重重哼了一聲,嗤鼻道:“這裡的官是不好,那裡的親王難道就好?若沒有她,這裡的官也不至如此嚣張跋扈!重稅重役,白吃白拿,搶子奪女,一年辛苦勞作,最後卻落得餓死的下場……
我們隻有一張皮,她們卻當三張來扒,如何活得下去!”
他越說越顯傷心之色,繼而哀道:“二十年前,這裡也是個熱鬧地方,落到現在這樣,全是拜她們所賜!那些穿袍子的,有幾個不巴結那鎮南王?哦……從前倒有,可夜刀一滾,現在也沒有了!
她們、她們想發财,鎮南王想威風,兩邊一拍即合,便來禍害我們!那鎮南王想要人,這邊便死命地攆人去,鎮南王想要地,她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她慢慢挪動……她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裡的百姓給逼得沒法子,不得不抛鄉棄地,遂了他們的意,去楠安讨生活。幸而鎮南王還不算喪盡良心,待她地方的百姓倒還不錯,這才過得下去,不然,要怎麼辦才好?”
小張聽得憤慨,不由得問:“如此可惡,你們如何不報官?”
老翁一怔,接着便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這裡人煙逐年荒蕪,農田擱置,官兒卻越來越富,府邸豪闊、侍嬌成群,你說我們為何不報官?”
他說到激動處,擡手朝旁一指,道:“我們連這縣鎮都走不出,唯一通的路,隻有楠安!”
小張臉一白,張着嘴,半天說不出來話。風臨在旁不做聲,臉色愈發難看。
老翁深吸了口氣,搖起頭來,“去楠安,說起來也并不可惡,草民賤命,到哪活不是活?可我,可我就咽不下這口氣!我們是人,不是牛馬畜生,憑什麼她們想趕就趕?!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咽不下!”
“旁人說楠安再好,我也不去,不為别的,就為一口氣,我不要給人趕來趕去!便是死,我也要死在我的家!”
他激動地咳嗽起來,胡須抖成一片,風臨趕忙上前扶住他,江墨恒繞到他身後給他拍背順氣。
好一會兒,老翁緩了過來,抓着拐杖看向她們,道:“我知道,你們不是趕路人,我快死了,這些話總得有人聽。你們既來了這裡,便請将這些話記下,有朝一日若掌了權,不要忘了這裡百姓的眼淚。”
他濁眼發紅,低下頭,緩緩起身,往屋裡走去。
冬日晴空之下,老翁背影佝偻,顫巍巍邁向前方的破茅屋,明亮的陽光落在他發上、須上、破開的襖邊,泛起一陣白光。
他老了,陳舊的身軀已到了聽從天命的時候,在人生的末途,陪伴他的隻有這座茅草屋,這座茅草屋曾見證他的出生、他的青春、他的年邁,如今,它也将與他一起,走向生命的終結。
回去的路上,風臨始終不發一言,夜裡輾轉反側,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