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被利用過,被誤解過,但榮辱之外,還有家國。傷過痛過,然過便過了,我無怨無悔。為國盡忠,為民灑血,我心甘情願。我是武朝的皇女,我當無愧這個封号。”
“縱有一日死于刀劍之下,亦不悔當初執劍之心!”
倔強的話語赫然回蕩在血路之上,在震天撼地的厮殺聲中,異樣得如一股清冽涼風。
風媱定定望着滿身是血的風臨,細密的冰粒落在她的金冠上,砸出微小的霹靂聲。聲小,卻很吵人,吵得她心肺都在疼。
前方輕騎仍在沖向城門,她們離那道門鎖仿佛隻有咫尺之距,卻遙遙而不可近,風臨亦在後方固守,殺不盡的人潮一浪一浪而來,似乎要将她淹死于吼聲之中。
白青季心急如焚,咬牙道:“近些……再近些!同袍們還在苦戰,我不能在此拖延……我不能再辜負殿下的期待!!”
四下吼聲嘈雜,風媱坐在馬上凝望着風臨,說不清什麼滋味,隻道:“都結束了。”
她似乎厭了,也不再執着于看那雙鳳眸的下場,擡手打算吩咐人帶她回王府,卻不想身後忽然像炸起滾雷一般,傳來隆隆馬蹄聲。
赤風似有所感,踏在血裡,揚首爆發出長長嘶鳴,遠方雷中傳來馬鳴回應,此起彼伏,令所有北騎渾身一震。
“她們終于來了!”一騎兵激動道。
風媱臉色大變,毒效一急便發作,霎時渾身筋骨都像給人拿刀挫磨,勉強指揮兵換陣後護。
洶洶趕來的騎兵裡,江墨恒飛奔在前列,眼睛急切地搜尋着風臨的身影,高喊:“殿下——屬下來了!殿下——殿……”
當她看到風臨時,心一咯噔,不由得叫道:“殿下!”
風臨揮了下刀算作應答,極力抵擋愈發瘋狂的進攻,雙刀因後援的到來添了力氣,飒光一轉便是一片血花。
殺盡近前敵人,她雙腳運力一跳,飛躍至赤風背上,揚道喊道:“反攻!!”
苦戰已久的北騎在這一瞬爆發出驚人的吼聲,瘋似的反攻楠安兵。戰況随着那一萬騎兵的加入而迎來逆轉。
風媱坐在馬上下令分兵阻止白青季開門,然而腹背都受牽制,一時間難以分身。
一旁的人見形勢不妙,忙勸風媱道:“王君,形勢不好,不如暫避鋒芒,先遠離此地……”
“逃麼?”
風媱冷冷地斜視着她,面上表情不知何時散去,隻留下灰白的冷淡,開口道:“又要逃?”
那屬下知她情緒反複,不敢再言,隻看風媱扭頭看向前方,生冷的話音裡摻着無盡厭煩,道:“這次逃又逃到哪裡去,本王是逃夠了。”
風誠自後浴血而歸,來到風媱身邊懇切道:“王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也要想想世女啊!”
“阿誠。”風媱轉頭看她,眼中是近月來少有的清明。風媱不以名字喚她,不以職務喚她,而是以少時的友稱喚她,令風誠一陣意外。
隻聽風媱道:“阿誠,你說的對,可是我累了。”
“那小崽子的話确實氣到我了,很多年沒人敢這麼和我說話了,聽到時,我恨不得把她眼睛挖出來。可想想,她說的也沒什麼不對。”
“我這輩子都想回華京,可我注定回不去了。這不是因為我不努力,也不是因為我不夠狠,這隻是因為,從一開始,它就不屬于我。”
冰雨落在風媱的臉上,化作水滴落下,她雙目注視前方,眼中如幹涸的湖泊,再不會有希冀波光。
“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想想挺沒勁的。但是寶珠不同。”
“我永遠回不去我的故鄉,但寶珠可以。她還年輕,她還可以再回到楠安。隻要我死。”
風誠臉色慘白道:“王君!”
風媱搖搖頭,說:“阿誠,我這輩子殺過人,也被人殺,沒什麼可惜的。從前我沒多少選擇,現在我能選,那麼我選擇死在這座城。”
她望着那扇搖晃的西城門,輕笑道:“城門破,舊王滅,寫進史書裡也好聽。”
風誠早已哽咽,哀求道:“王君……再想想吧!世女還小!”
“不小了,我逃到楠安時,也不過十七。如今她都十八了。”
風誠哽咽難言,聽她道:“阿誠,趁着她們攻城,帶人去浩恩城尋寶珠吧。她是我的命,我也隻信得過你,這個請求你不要拒絕。”
“好……王君,我答應您……”風誠嗚咽道,“隻是世女若不在浩恩城,那怎麼辦……我去哪裡尋……”
風媱道:“不在浩恩城,就在陳國,現在來說是好事,你自去陳國尋她。走時你順便往溫城再放把火,我見不得她們好過。”
“好……王君……我都、我都做……”
“阿誠,見到寶珠,替我告訴她,我很愛她,很愛很愛,隻是我太沒用了。”
“嗚……”
“走吧,阿誠。”
馬蹄漸疏,一大隊人馬遠去,令風媱周遭頓時空了許多。她仰起頭,聽見四周喊殺聲漸近,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心中的重石已經落地,她不再運功壓制毒性,任憑毒效發作,吞噬她所剩不多的神志。
劇痛襲來,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風媱仰頭,金冠壓得她脖頸幾乎斷折,感受着臉上的冰粒,她恍惚想起少時華京城的雪,大片大片鵝羽似的雪,落在臉上時,是柔柔的涼。
恍惚間,她似乎又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冰涼的威壓一如兒時所感,令她手腳發麻。
她望向前方,遠處的鳳眸與近處的鳳眸逐漸重疊,直到她再也不能分清。那雙眼,從來都是含笑的,冷酷的,輕蔑的……
風媱忽然笑了,她大聲的笑,笑得尖銳,笑得譏諷。她狠狠嘲笑着自己,笑聲近乎惡毒。
“我以為失去了一切,其實我從未擁有!”
“我這一生算什麼,不過一個會喘氣的棋子,從生到死,都沒有爬出過她的棋盤!”
“她要殺我,卻騙我說看重我!她說會給我,可到她咽氣那一刻,權利、皇位、疼愛、靜容,她一樣也沒過給我!”
“她要殺我!她也要殺我!她們都要殺我!我東躲西藏跑到這偏僻之地,到了今天,顧姨也要殺我!
我怎麼就這麼該死!我怎麼、這麼多年、到了今天、還是該死?!”
風媱面露痛苦,伏在馬上,扭曲着臉喘息,痛道:“她殺我還不算,還要那樣誅我的心……靜容,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的,我的少年相知,我的傾心夢戀……她知道我要娶他的!她怎麼可以把他像打發垃圾一樣,賜給我最鄙夷、最厭惡的人!這是在誅我的心!這是在作踐我!這是在告訴我,我在她眼裡,甚至比不過那個卑賤侍君的孩子!啊!!”
“母皇最疼的就是你!母皇最看重的就是你!她們誰都不如你!母皇對你給予厚望,你不要讓母皇失望!”
她尖銳地學着那些話,發出痛苦的嚎叫,在這一片血淋淋的道上,仰面望天,迎着落下的冰雨,厲聲質問道:“我哪裡不如她們?!我比她們差在哪裡?!是樣貌、是才學、是父族,哪一樣比不得她們,叫你這樣作踐!這樣看不上!!”
劇痛傳來,風媱吐出一大口黑血,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生了我,卻也殺了我!!”
“我不會感你的恩,更不會記你的好,黃泉路上,幽都冥府,我爬也要爬到你身邊問個明白!我不會放過你!!”
她全身的氣力都已盡了,烏血淅瀝瀝灑在地上,兵刃已迫近,她早已聽不到身邊的哀嚎,朦胧痛楚間,清晰的唯有那一雙鳳眸,愈來愈近。
風媱艱難擡臉看她,想要坐直身子,卻力不支,搖晃着栽到地上。
金冠啪一聲掉在地上,倒像震醒了她幾分。風媱眼中迎着風臨的面孔,卻從中看到了宿敵的身影。風媱眼瞳一縮,一把從地上爬起。
她顫巍巍地,艱難維持着高傲的站姿,道:“怎麼,你想押我回京?”
不待人說話,她卻突然炸怒,大揮衣袖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要死在她手裡!我有今日,是運,是命!獨不是輸給她!我沒輸給她!”
風臨遠見她異樣,不知她真瘋假瘋,剛想如何試探,卻見她猛地撲到地上抓起一把刀,一把捅進自己胸腔,一截紅刃破背而出。
“你做什麼?!”風臨大驚,拼命駕着赤風跑來,跳下馬,一把拽住風媱,見這傷已是必死之傷,不由得又憤又惱,吼道:“你……你故意的!”
風媱大口大口吐血,譏笑着看她,華麗的衣袍為血污所染,再不尊貴。
風臨暴怒,拽着她的衣襟喝道:“你故意惡心我是不是!就為了不讓我如願!說……你現在說!都有誰!當年到底是誰把陳武卒送進去的?!又是陳國的誰為你提供的人?!說!說!”
“呵……呵……”風媱被她晃着,笑着吐血道,“你,原來,是真的……呵呵……”
“說啊!”
風媱忽然撐起身,盡全力靠近風臨,吐出一句話來:“當年風繼死了……本王真的很高興……武朝,終于能亂了……隻可惜啊……”
“你說什麼!”風臨隻覺腦袋轟一聲,如驚雷炸開,她再也抑制不住憤怒,揮出顫抖的拳頭,将風媱打倒在地,顫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你害死了一個怎樣的人……這一切,僅僅為你的私欲……為你的私欲!”
“呵。”風媱趴在地上,勾出了一抹黯淡的笑,她不再說什麼,隻是用雙臂撐起身,往掉落的金冠爬去,口裡喃喃道:“我是,親王……不可……儀容不尊……”
她伸出殘手勾住金冠,極為艱難地拿起,将金冠戴在頭上,顫巍巍坐起,看向風臨。
許是要死了,心也善了些,風媱這樣望着,忽然覺得這個年少的孩子真的好可憐。
風臨上前一把揪住她,雙手微微發顫,對她道:“告訴我,都有誰,哪怕一個名字……隻要你告訴我,我讓你孩子活!”
“她果然在你那……”
風媱滿身沾血,血滴從華麗的金冠上一滴一滴墜在面上,淌出一道道紅痕,猶如傷痕,猶如淚痕,她已氣息奄奄,看着眼前那雙鳳眸,卻不知哪裡湧上一股力氣,猛地抓住風臨的衣袖,大聲瘋癫道:“你以為你的母親就是什麼好東西嗎?你要聽,那我就告訴你,我告訴你!這些話,那些人都不會說與你聽,我告訴你!
母皇什麼都知道,她心裡跟明鏡一樣,她隻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為了她的目的!你以為她蒙在鼓裡?隻是她不想處置罷了。
人死了,就死了,死了的就沒有價值,活着的時候再愛,死了也都沒了。都要為她的權力讓路。”
風臨怒不可遏:“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吾要名字!名字!再不說,吾殺了你的孩子!吾說到做到!!”
誰料風媱聽到這話,卻笑了起來,“不……你不會的……”
風臨眸中恨意再不能抑,“你以為吾做不出?”
風媱笑吐血,虛弱道:“别裝了……你和我們不一樣。寶珠沒害過你們,你根本下不去手。”
風臨一怔,雙手青筋暴起,憤恨幾乎噴湧而出,顫聲道:“這算什麼?因為我比你像個人,所以被你輕視?……你要不要和我賭一次!賭我到底會不會下手!”
風媱此時已奄奄一息,目光卻一瞬不離的落在風臨面上,咽着血道:“你……有很幹淨的理想,隻是可惜……”
“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因為尊位容不得溫情。”
說完這句話,風媱像是失去了最後的力氣,整個身子癱軟下去,口鼻流出大股大股的血,隻嗓音裡模糊地念着兩個字:“寶珠……寶珠……”
風臨搖晃着站起身,擡起左手抽刀,雙唇因濃郁的恨而輕顫,冷聲恨道:“吾不會讓你死得這麼痛快的……你想自盡,你想證明自己沒有輸,吾偏要你死在吾的刀下,要你死在,你此生宿敵的孩子手裡。”
“吾要你認清一個事實……你活這一輩子都敗給她,臨死,也敗給她的孩子。”
風媱那雙黯淡的眼急劇收縮,她驚怒着瞪向風臨,嘴裡發出嗆血的嗚咽聲。
“謀害儲君,勾連外敵,叛國逆臣,你不配善終。”
風臨擡起刀,烏黑的眼裡壓抑着整整六年的恨意,輕聲道:“我會把你的頭砍下來,放到長姐的祭台前,承受烈火的炙烤痛罵。你永世也不要妄想入陵安葬,我會讓你死無全屍,挫骨揚灰。”
地上人終于發出憤怨的聲音,大口吐着血掙紮,然而風臨再沒有理會她。
随着一道白光落下,那滿含憤懑的聲音徹底停止。
遠處,沉重的西城門終于發出粗聲長籲,短暫的歡呼伴着吼叫,刹那間便被湧入的武兵淹沒。
大軍已破竹之勢進城,早已定下的勝負終于在此刻到了。
然而風臨無任何喜悅之情,她幹澀的眼睛望着空中細落的冰雨,隻覺得身心疲憊。
江墨恒跨過屍體走來,步履有點不穩,走到風臨一旁後長長地松了口氣,搓搓手,對風臨感歎道:“殿下,總算結束了!我看看您受了幾處傷……哎呦!這怎麼紮着一截箭啊!現在可别拔,回去再說,啊。”
風臨點點頭,擡頭遠望,武朝的大軍正奔向她來,她擦了擦眼仔細看去,發現趕來的大軍軍旗上,赫然懸着“顧”與“柳”。
“西城門不是魏闖原的麼?什麼時候換了?”風臨疑惑道。
江墨恒從懷裡掏出藥粉給她手上倒,擡眼一瞧,奇道:“沒有啊 ,我看看……還真是啊。走前沒聽說換攻啊,原先不定好的,顧老将軍是主攻正門的麼?”
見她不清楚,風臨也沒有再問,反正已是勝局,這些事回去再問不遲。隻是風臨奇怪,那柳旗應代表的柳合,她的飛騎營怎麼也來了?
不待細想,大軍已在百丈外站定,顧老将軍及柳合等人都在,獨不見北軍部将。
風臨收起刀,與顧程對視,作揖道:“老将軍。”
顧程高坐馬上,頭盔下的眼為陰影所覆,看不清情緒,隻聽見她說:“珣王死了?”
“嗯。”風臨簡短應答道。
長街陷入了一陣沉默,血紅的血流淌在地上,映着刀槍的倒影。
聽到這個回答,顧程沒說好還是不好,隻是随衆人遠望了一眼地上的華服屍首,而後望回風臨。她深深地看了風臨一眼。
風臨擡頭望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見顧老将軍沉沉低下臉,擡手揮了一下。
霎時大軍動起,千百個弓弩手列隊在前,眨眼便擺好陣型,千百張弓搭箭瞄準,密密麻麻,圍繞住不遠處剛剛血戰幸存的輕騎。
濃黑的冬夜下,同袍的目光比冰雨還冷。
箭鋒對着風臨,綻着淬毒的藍光,無情瞄準她每一處要害。
“咦?”看着這一場景,風臨隻覺腦中一片空白,她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更不知事情怎麼會突變至此,她挪動僵硬的四肢向前邁了一步,心中還懷有一絲誤解的希冀,“老将軍?”
可馬上的顧程挪開了雙眼,她攥緊缰繩,臉完全地淹在陰影裡,對着大軍說出了兩個字: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