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人馬跟随風臨疾馳而入,風臨身先士卒,策着赤風,一路如紅電般迅疾馳騁,霎時刮過三街六巷,領着人馬按圖中标注,直奔最近的西城門。
奇襲要迅,要隐。楠安城正值嚴防,要想隐蔽,人手不能多,三千已是極限。風臨決意領兵先襲門入城,後方十裡外已安排萬人候命,一炷香後動身趕來。
為防打草驚蛇,風臨入城後不會發出任何信号,一切隻按事前定好的行事,這就意味着她若遇到突發狀況,僅能依靠自己。
如此潛入一座兼備森嚴的城,無疑是危險的。魏沖等人極力勸阻過,提議由她們帶隊刺殺,風臨帶兵随後進城,然而都被風臨拒絕了。
風臨給她們的理由很多,冠冕堂皇的有,審時度勢的也有,唯有真正的理由,她藏住了。
刀柄傳來的寒氣順着掌心傳入身軀,血腥氣由淡轉濃,湧入鼻腔。風臨已習慣了這味道,但聞到時,仍會覺得疲累。
路由窄變寬,由偏變闊,兩側樓閣已愈發堂皇,西城樓已在望。
又要提刀了。
這扇城門若能開,那麼戰局便定,不必苦戰了。這應是好事,隻是太難了。
踏上大道,風臨攥着缰繩疾馳,目光時不時瞟一眼兩側的建築。平心而論,楠安城裡是富庶,比自己去過的邊南之鎮要好太多,沿街招牌琳琳,商戶各式,想來楠安城裡的百姓,過得也算滋潤。
怎麼在南鎮就不行呢?
怎麼……在武朝就不行呢?
忽然察覺一絲異樣,風臨刹那收回神思,猛地勒停赤風,下一瞬,一抹寒光近乎是貼着風臨的鼻尖飛了過去,唰地釘在地上。
一支楠安制的箭斜插在地,箭羽在風臨的注視下來回晃動。
“殿下沒事吧!”白青季心中微驚,方才真是危險,可恨那弓箭手不知何時來的,氣息藏得真好,她竟也未能發覺,眼下殿下身邊隻帶了她,無論如何都要顧好殿下安危。
風臨沉默着擡手,令身後人馬停下,雙眸掃了眼右側樓閣,卻沒有停留太久,反而提起缰繩,轉向後方。
一衆人馬随其後望,發現街尾隐有人馬浮動,正奔己方而來。有眼力尖的,遠遠地望見那群黑影之中,有一個披金着錦的身影,在夜裡也很惹眼。
風臨單手握刀,目光冷淡地投向那道人影。
對面黑湧湧的人馬于百丈外停下,似乎暫無近意。一大群人擺好陣型,圍護住裡層那瘦削的人影。
風臨擺了下手,騎兵立刻理好隊形,她策着赤風緩緩踱步至前,看着對面開口,聲音不大,卻蘊了内力,在夜裡聽得很清晰:“皇姨,都到這了,不見一面麼。”
對面立刻響起細微的話聲,似乎有人在勸阻,然而随着一道耳光聲響起,那人影還是叫人讓開了路,拽着缰繩走到前方。
隻一瞥,風臨便眯起眼來。風媱今夜可真是盛裝出行,頭上戴着九鳳攢珠嵌寶冠,身上穿着花青織錦八蟒踏雲袍,腰間玉佩金帶一樣不少,一身流光溢彩,不可謂不隆重。
隻是這幅打扮,放到當下這場合,便十分不相宜了。
風媱瘦得太厲害,臉無半分血色,俨然一副苦病的模樣,這衣袍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寬大,令她像一張紙影挂在馬上。若非有屬下幫着牽馬,她那瘦削殘缺的手恐怕連馬也勒不住。
她的身子已不能承受騎馬的颠簸,廢了很大力才支撐住身體,滿眼恨意地盯着對面風臨的臉,如同在看一個今生的宿敵,“許久未見了啊……”
白青季瞪眼看着那人,幾乎不能認出這是珣王,頗感震驚。然風臨卻不意外似的,看着對方的臉,隻冷冷撇起嘴角,帶着點諷意地“呵”了一聲。
這一聲呵笑顯然激怒了風媱,從前這人并不是這樣敏感,而今卻惱恨地擡起瘦手,一隻指着風臨,一隻拿帕子掩住口,邊咳邊罵:“你這孽畜糟渣……怎麼有臉笑!本王能有今日全為你所害!”
風臨冷笑道:“吾有今天,也未必沒托您的福。”
“放狗屁,你有今天,是你自己命不好,關本王何……哦!原來是在這兒等着本王呢。”
風媱想起什麼,艱難直起背,看着她樂道,“你這樣恨本王,是為的你姐姐?哈哈!這可真好笑!原來真的是為她!你們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樂夠了,風媱臉一沉,說:“可你姐姐死了,與本王什麼幹系?又與本王的女兒什麼幹系!你做什麼要綁她!……本王問你,寶珠是不是在你那裡?……說話!”
“你的男侍跟吾說,是你勾結朝臣,送了人進忍山。”風臨望着她,冷淡開口。
風媱眼神一凝,陰沉望着她,随即道:“呵,那賤人。他是胡說的。”
風臨說:“邊鎮身份隻是掩人耳目,其實他是朝臣送到你身邊的吧。”
風媱道:“這也是他和你說的?這賤人為了活命,自然什麼鬼話都扯得出。或許也是你自己扯的。本王眼下時運不濟,你們把屎盆子都扣到本王頭上,也是個好打算!”
前後有敵,情況的确不妙,風臨一邊暗暗打量四周形勢,一邊與風媱講話:“你若這樣說,那麼風寶珠的下落吾也不知道。你不要把屎盆子扣到吾頭上。”
“……”風媱的眼神陰沉下來,死死盯住風臨那雙眼睛,道,“不要給本王颠三倒四,胡話說多了,鋪的是你自己的死路。本王問最後一遍,寶珠在哪?”
她話音陰寒,壓抑着即将迸發的怒,殺氣浸在每一個字裡,在這冬夜顯得尤為可怖。
豈料風臨并不為其所懾,她冷冷地看着風媱,額前的抹額玉石折出淡藍的暈光,投在風臨眼睫上,如灑一層霜雪,令其眼神冷若凝冰。
“同吾說這話,你有臉麼?”
風媱臉色陡然轉陰,将欲發作,卻聽對面寒涼話音傳來。
“你是不是當真以為,吾不知道你當年給王勤孔心傳的信、不知道你同姜陳的合謀、不知道你與朝臣氏族的勾連?”
“你當真以為,吾什麼都不知嗎?!”
平穩話音毫無預料變為暴喝,令在場許多人心一驚,風媱擡起眼望向她,這次是真真正正地在看着她,隻是目光仍然陰冷。
本來與其廢話,是為了拖延時間以待後援,然而面對害死長姐的兇手,風臨終究不能做到真正的無動于衷。
“要吾回答你的問題,不如先回答吾的問題——當年幫你放人入忍山的,都有誰。”
風媱靜靜看着她,那雙鳳眸此刻也映着自己的面容,含着怒,含着厭。曾經也有這樣一雙眼望過自己,場景亦與今夜相似,這令風媱感到一陣恍惚。
這就是命嗎,這就是……我的命嗎?
風媱望着那雙眼,胸膛忽然燃起了無名怒火,火勢燎遍她的五髒六腑,燒得她不住咳嗽。她強逼着自己的背挺直,沉重的發冠壓得她頭痛脖酸,她已虛弱到不能承受這金冠的重量了,可她仍要戴,還要揚着頭戴!
風媱臉已白得發青,卻仍露出譏諷蔑視對方的笑來,“本王承認你有幾分聰明,可又如何?你想報仇,想為你那親親愛愛的姐姐報仇,你也的确猜到了許多脈絡,可那又如何呢?”
“你有證據嗎?”
風臨臉色微變,面容再不能保持平靜。
“你說本王送信給孔王二人,本王現在就告訴你,你說的對,可你有證據嗎?信呢?人呢?你說那信是勾結?本王說那信是尋常慰問、說那信是花月聊閑,你又能如何?你拿什麼證明那信是謀害篡聯,你又拿什麼來證明本王說的不是真的!”
“你說本王勾結陳國,勾結朝臣,本王告訴你,勾結了!但,是陳國會幫你作證,還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貴人會出來自首啊?”
風媱愈說愈快意,忍不住大笑道“你連一封信都證明不了,又拿什麼去證别人的罪、報你的仇!”
風臨隻覺一股肝火直竄頭頂,兩眼瞪得滾圓,嘴唇因壓抑情緒而繃成了一條線,強忍着不出言。白青季從見不得風臨受氣,登時沖對面吼道:“你渾說什麼!你們狼狽為奸害人還得意起來了!”
“我們親王相談,焉有你插話的份!”
喝斥完,風媱立刻扭臉看向風臨,那表情似乎極大地愉悅了風媱,她大笑着擡手,下令道:“動手,圍殺了她!”
萬人應聲而動,風臨幾乎在同一瞬間下令:“青季,帶人襲門!餘下随吾護後!”
“是!”戰場之上,白青季絕不會違逆風臨的任何命令,話一出口,她便毫不遲疑帶人沖向西城門。
這邊風臨也不猶豫,立刻下令:“放箭!”随着話音出口,背弓的騎兵立刻摘弓奔至前方,勒馬便射。
對面亦有弓箭手,卻未料到對方驟然先動,見狀持弓反擊,未想慢其一步,騎兵箭雨一發,竟比她們快一波飛出,當即便占了先機。
“随吾為奪門同袍護後!”風臨提刀大喊,身下赤風揚蹄嘶鳴,赫然沖向前方。
“殺——”楠安兵大喊着沖向她們,風臨擋在前方,率先與人交起手來。身後騎兵立刻回護,列在她左右,與人厮殺。
珣王衛衆兵卒先挨了一波箭雨,前方死傷不少,正在補人,不防此時對面竟敢來沖,毫不懼多寡之數。
風臨雙刀猶如神兵,所過之處舞起一陣血雨,竟直奔風媱而去。
她想擒王!風媱一瞬便明了風臨的心思,咬牙切齒地由人護向後方,一波波士卒持盾自兩側湧上,企圖将風媱護送至最後方。
風臨帶人直沖,眼見前方楠安士卒已架起一排盾線,卻絲毫不減速,對身下馬駒道:“赤風,踏過她們!”
赤風長長嘶鳴,奮力加速,在一片驚恐目光中,前蹄狠狠踏上盾牌,竟以盾為踏石,朝内高高一躍。
盾後人還未來得及補滿,被這神駒踏得猝不及防,趕忙閃避這跳下的巨馬。赤風勁力甚大,有躲避不及的,當即便被它踩在蹄下,骨裂聲同慘叫聲一并響起。
毫不耽擱,落地便前沖,風臨駕馬劈砍,竟在眨眼間殺出一條血路,刀鋒直奔風媱。
風媱哪堪躲避,見那雪鋒直奔面門,瞳孔驟縮,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左方一聲大喝:“王君莫慌!卑職來也!”
一把長槍猝然擊來,及時擋住了長刀。一個着甲骁将策馬而來,護住了風媱。
風臨眼光迅速四觀,見時機已失,毫不留戀,駕着赤風踏路而回,立刻領人後撤,回護白青季等人。
“王君沒事吧!”那人急切追問,卻見風媱擡手止道:“風誠,你來的及時,多謝。方才是本王托大了,沒想到她的膽子這樣大,這邊兩萬餘衆,她也敢來沖。”
風誠道:“這狂徒!且看卑職教訓她!”
“去吧。”風媱兩眼盯着對面那雙鳳眸,冷聲道,“給本王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遵命!”風誠一應,帶人壓上前方,對面既是輕騎,她便令步兵壓前。
見前方走來的黑壓壓步兵,風臨眉頭緊鎖,立刻下令:“距離太短,沖不起來了,随吾下馬!”
說罷她翻身而下,千餘護後騎兵随之一道下馬步戰。
沖殺改為血刃,兩方交鋒,觸手便是刀刀入肉。紅血隻在幾息間染透街巷。
風誠看着前方那舞出殘影的雙刀,表情有些不爽,心中靠步兵壓困騎兵的計策又無果,現在隻得步戰,靠人數碾壓,雖然結果還是會赢的,但總叫她覺得不完美。
血雨四處濺落,不多時便将人淋個透紅,兵刃交鋒聲、吼殺聲、哀嚎聲此起彼伏,不遠處城門亦有嘈雜喊叫,直将這夜燒得如滾水沸騰。
風媱坐在馬上,遙遙看着前方那搏殺的身影,那對雙刀一會兒現,一會兒隐,殘影流風,三五人齊上竟也不能抵擋,确是武藝絕倫。
那匹赤風緊跟着她,在她身後踹人。或有近前的,它揚蹄便是一下,勁力頗大,踹時還嘶嘶而鳴,像在罵人。
瞧見這一幕,風媱噗呲笑了一下,低頭對牽馬的侍衛說:“瞧那馬,甚烈!本王從前也有兩匹這樣的馬,嘴裡也是不幹不淨,哈哈!”
她說着,又望向風臨,在洶湧兵潮的攻擊中,那個身影顯得尤為單薄。風媱不由得怔了下,随即卻又笑了起來:“定安王!你做這些又是何必?”
“可憐你今夜闖到這裡,拼了命地給她賣命,卻把自己陷進合圍死局!看看這四周,你已經沒生路了!報仇?報個屁的仇啊!你把自己一切都搭進去了!”
“你為何總譏諷吾的行事,好像吾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
厮殺的街道,傳來這句冷冽的詢問之音。
“可吾有過父母的愛意,有過真摯的姐妹之情,有過可信可依的朋友,吾被他們愛過、信任過,吾甘願為她們流血。而你……你從來就沒被承認過!”
“你笑人可憐?論可憐,在場有誰比得過你?”
“鎮南王,哈哈,鎮南王!究竟是你鎮南,還是南鎮你?”
風媱的笑僵在了臉上。
風臨的話還在繼續,她似乎很懂得如何激怒風媱:“一個囚于邊南的親王,再張牙舞爪,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你敗了。當年的奪嫡之争,你輸得徹頭徹尾,你輸給了皇祖母,輸給了母皇,甚至輸給了那些皇姨,你作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被囚禁在這楠安城,連你父親死,你都回不去看一眼!”
“你一個失敗者,自己的事都沒做好,吾如何做、吾仇如何報,輪不到你來置喙!”
風媱嘴抿成了一條線,面色鐵青,頭頂金冠上的鳳翼在劇烈顫動。
風臨奮力揮刀,在血滴飛舞間,擡眼冷冰冰地注視着風媱,道:“過去你敗在華京城,今天你仍将敗在楠安城!你再努力再掙紮也是無用,因為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你笃定吾無憑無據,豈不知吾有可信可托的人相助,已知你與柳氏等人的勾結!那王勤亦在牢中,早将你全頭全尾地供了出來,你還有什麼得意!吾會将你擒到華京,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用你頭顱去祭奠長姐!”
此時風媱的臉已徹底陰冷下來,她不再諷笑,也不再在意對方話語的真假,隻冷冰冰地說:“好啊,那你便去吧,去試試看。等你撞得頭破血流時才會知道,你的敵人從來都不是那些逆臣。”
風臨奮力抵擋撲來的敵人,一股股熱血濺在她的衣袖上,“你不必陰陽怪氣的,隻因你自己狹隘,便将别人想的都醜惡,你影響不了吾!”
“哈哈!本王狹隘?你這蠢貨!是你蠢,才不知道她們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她們就是這樣!”
風媱大聲說着,擡起手臂,身軀因毒藥發作而痛苦顫抖,在鮮血橫流中,她高聲笑喊,四周哀嚎鐵鳴仿佛是她的應和。
“她們就是這樣的,她們就是這樣!”
“母皇不會管你的死活,隻會拿甜言蜜語來騙你,騙走你的魂,騙走你的身,騙得你抛去血骨,化為她棋盤的一枚棋子!由她去擺布!由她去算計!”
“母皇愛你!母皇疼你!母皇最看重的就是你!
你是母皇的驕傲,母皇對你予以厚望,你不要叫母皇失望!”
一箭嗖地射中風臨臂膀,她身影踉跄,眨眼就消失在兵潮之中。
面對滿地紅血,風媱狂笑着伸出雙臂,喊道:“到最後怎樣?你信了,所以你死了!活該!我信了,所以我成了今天的模樣,我自然也活該!”
她這樣大笑着,頭上的金冠不停顫抖,狂風忽然襲來,吹得她衣衫獵獵作響。夜空黑雲密重,在厮殺聲中,落下一滴冰涼涼的雨晶。
自重重人影,萬千刀劍中,忽然飄出一道聲音,那話很細微,字句都抖着,卻仍帶着一股倔強,用内力蕩出,叫人聽清每一個字:“吾……和你不一樣!”
風媱一怔,望向前方,見那身影不知何時又于重攻之下站了起來。
天開始落下歎息,細細密密的水氣由冬寒凝成冰粒,噼裡裡落下一場冰雨。
風臨的聲音在這冰雨裡,顯得分外凄涼:“文定武安,取字定安,她願我成為武朝的棟梁,我……一日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