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死嗎?不就是個死嗎!
風臨迎着箭鋒,一拳狠捶在自己胸口,沖着她們大聲嘶吼:“來啊!要我的命不是嗎?!我還給她!!!”
凄厲的吼聲如驚雷回蕩于長街,仿佛頭頂的夜空也給這吼聲驚了一下,嘩啦啦落下一大捧冰雨。江墨恒同北騎們站在道邊,等候大軍處刑她們年少的将軍。她一動不動的注視着風臨,發覺那人竟真的沒有躲的意願。那人就隻站在那裡,黑夜冷雨中,那身影實在太單薄。
冰粒打在顧程身上的铠甲上,噼裡啪啦作響,令她千瘡百孔,她顫巍巍舉起自己的手,忽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她前半輩子都正直的過了,臨到老,卻要做這樣的事麼?
忠君愛國,忠君愛國……她一輩子都是這樣做的,此刻也不可以更改。
忠君……思及此,顧程似乎下定了決心,她擡起頭,狠命一揮,沙啞道:“放箭……!”
箭搭弓而向,風臨緩緩合上眼,她逼着自己什麼也不去想,不去想那些怨恨,不去想那些遺憾,隻想想那些好的事,不要帶着恨離去,起碼自己死前還可以護住部下,起碼自己還可以死得有尊嚴……她将自己的意識淹沒于空曠的夜,緊閉雙眼,卻在黑暗之中,聽到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
“殿下!!”
面前傳來呼嘯的風,風臨隻覺眼前一晃,下一瞬猛地被人撲倒,有人以肉身為盾,死死抱住她。
她聽見上方傳來咚咚咚的悶響,如鐵斧劈肉,等回神時,風臨睜眼,隻能望見頭上方那張熟悉的臉,正緊皺眉眼,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墨恒……”
以肉軀為盾,江墨恒護住了身下的人,那個小親王臉已白無血色,簡直如一具雪屍,躺在地上睜大眼睛,顫抖地叫她的名字,凄慘的模樣,簡直叫江墨恒疑心有沒有護好她。
江墨恒想張口喚聲殿下,卻在啟唇的刹那噴出血來,淋淋漓漓,散在了風臨臉龐。血是熱的,可風臨身體卻在一瞬間冷透了。
十幾隻箭插在江墨恒身上,雜亂地立着,有一支箭力道甚大,竟穿透了右肩輕甲,面朝着風臨,小小地露出一截箭尖。
這箭應該是插在她身上的。
這所有的箭都應該是插在她身上的。
風臨躺在地上,顫抖地向江墨恒伸出雙手,兩手抖得簡直如狂風中的樹枝,她一邊抖着去捧江墨恒的臉龐,一邊喚道:“墨……恒……墨恒……”
在她的雙手間,江墨恒臉上的血色,以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褪去。
風臨慌張地說不出話來,隻能哀求着喚道:“墨恒……别……墨恒……”
不過眨眼的功夫,江墨恒的臉已是灰白的了。
深紅的血從江墨恒的嘴唇中流出,她眼中的光點随之流逝。風臨慌亂地去用手擦她嘴上的血,可怎麼也擦不盡,越抹,下巴上的紅便越多。
“墨恒……墨恒!别!别!”
“殿下……”
一隻沾滿血與土的手握住了風臨的左手,力道不大,卻很堅定地穩住了風臨的顫抖。
在漆黑夜下,江墨恒握着風臨的手,輕輕的搖了搖頭,滴着血說:“小傷……無事……”
風臨右手仍在擦她流出的血,話音越來越顫:“為什麼……為什麼……你、你為什麼!你才來我身邊多久,你就撲上來!你為什麼要撲上來?你要跑的啊,為什麼撲到我身上!你跑啊!!”
她兩眼烏黑地盯着那溢出的血,在滴答聲的間隙,頭頂飄來陣微弱的聲音。
“我是……您的親衛……護着您,不是應當的麼……何況……”
江墨恒吐着血,望着風臨,扯出個沾血的笑,她做這個表情時,眉毛微微揚起,就好像她平時笑起來那樣。
“何況……您給我的俸銀,比别處多二十兩……我不能讓您的錢白花不是……”
“不,别說了,别說了……好多血,别說了……”風臨早已見慣了血,可此刻她卻像恐懼鮮血一般,慌亂無措地擦江墨恒的臉。
殺意并不留喘息之機,第二波箭雨緊接着呼嘯而來,江墨恒俯身死死抱住她,企圖再以身軀護她,卻不想街邊爆發出一陣驚心的哀吼!
那群幸存的北騎像是被什麼刺激了一般,再不能夠置身事外,抓起武器和地上楠安兵的盾牌,嘶吼着沖上來,頂着利箭,成群撲向風臨。
顧程大驚失色,連忙道:“快停手!”
卻不想一旁的柳合早已忍耐多時,此時大喝道:“不許停!繼續放!”
顧程連忙轉身,一把揪住柳合,二人險從馬上墜下來,她憤道:“你做什麼!剛剛怎麼說的,你聾了嗎!”
哪想柳合從懷中扯出一塊金牌,毫不示弱喊了回去:“北軍可留,但她的心腹本必須誅殺!不然後患無窮,你擔得起嗎?!我有雲龍令牌在手,誰敢不從!繼續放箭!”
飛騎營利箭分毫不減,殘酷地射向前方。
風臨大驚,眼睜睜看着部下一個個倒在利箭之下,身上的江墨恒仍抱護着她,身軀直接被這波箭雨釘倒在她身上。
風臨接摟住江墨恒,發紅的眼睛望向部下們,凄厲喊道:“回!都回去!!不要過來!”
可她們是如此固執,就如她們的将領一般,哪怕前方等着的是無情的利箭,也依舊前仆後繼的奔上來。
“回啊!回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
一個又一個北騎倒在地上,在漫天冰雨下,砸出一道道血花。
血色長街之上,仍有中箭未死之人。
有個北騎身中數箭,兩腿都已血淋淋,卻仍用手扒着地,越過同伴的屍體,一寸一寸往風臨的方向爬去,嘶吼着回她:
“我等與殿下出生入死多年,當此危難之時,怎可棄殿下于不顧!!”
“當年您帶我出死城,今天,我帶您走!!”
她大吼着撐起身,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抓着盾牌沖了過來,箭簇簇射在她背上,把她變成移動的活靶子,毫不留情地摧殘。
可她終究還是到了風臨身邊,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像江墨恒一樣,撲在風臨身上,在咽氣前的最後一刻,将盾蓋在了風臨和江墨恒的頭頂。
血,一滴一滴落下來。
“啊……啊……”風臨眼睛徹底烏黑,她眼睜睜看着這一切,方才強行維持出的坦然和冷靜在刹那崩塌,她再不能夠抑制内心翻湧的濃烈情緒,恨痛悔怨悲頃席卷胸膛,此刻她徹底喪失了話語的能力,隻能自唇齒間溢出痛苦的音節。
江墨恒雙臂癱在地面,已連支撐的力氣也沒有,她的眼仁已開始渙散,近在咫尺的臉也模糊不清,費力地睜着眼皮,無神地看着風臨,頭緩緩垂下來,額輕輕抵在風臨額前,氣息微弱地輕語:“媽的……這老李……壓死老子了……”
風臨像是被什麼提醒了,擡眼猛地盯住江墨恒,緊緊抓着她,發出哀求的哽咽。
可江墨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到最後已細若遊絲,連擡頭的力氣也沒有,頭如斷線的風筝,緩緩落在風臨的臉側,下巴輕碰風臨的肩膀,一邊臉頰抵着冰涼的地面,呢喃着,不多時便淌出一灘血窪。
風臨聽見她在自己耳邊吐血呢喃。
“好疼……殿下的親衛……真的不好當啊……”
“我,本來想……跟殿下……立個功……回去時,和樂柏顯擺一下……不行了,不行了……”
“殿下,照顧照顧我的妹妹們吧……她們沒爹媽……又……死了姐姐……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疼……好疼……好……疼……”
“爹……好疼……我是……又摔了麼……”
“疼……”
随着最後一字散在空中,風臨耳邊再沒有了聲音。
四下空茫,她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了。
“不……不……”她僵在地上,伸出手去摟那具已癱軟的身軀,當她的手觸及那還溫熱的血時,風臨的眼前嗡地現出數張臉,那一張張帶血的、熟悉的,最終都死于她面前的臉龐,混着夜色,一張張變幻,最終格于眼前已灰白的江墨恒。
風臨再也抑制不住,她摟着江墨恒,爆發出了難以言喻的凄慘哀嚎。
悲鳴傳遍長街,凄似泣血,令不少持弓人心中一滞。
楠安城西城門處,正等候的白青季等人正在交談,忽驚聞這聲慘鳴,霎時都怔在原地。
“怎麼回事……這聲音……”一北騎怔道。
白青季臉色陡然一變:“是殿下!出事了?!”說罷,她立刻上馬,揚鞭便要入内,卻為顧家軍所攔。
“你們什麼意思……?憑什麼不讓進!”白青季握緊缰繩,下颌因怒繃緊。
“将軍有令,命爾等城門處等候。”
“哪個将軍?”
“……”
白青季面已陰雲密布,她锵一聲拔出劍,咬牙低吼道:“王朔,你去通知魏虞侯,其餘人跟我……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