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獄。
凄厲的慘叫穿透暗牢,聲哀如被活剝皮的貓,叫整個夜獄都為之一悚。
兩天一夜的折磨,使得鐵鍊下的姑娘慘淡失色,其形容狼狽不堪,便是叫王府人來認,怕也很難認出這是那個寒江管事。
血淋淋的手指還夾在刑具裡,寒江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垂着腦袋擺在那,死人一樣。
面前内衛道:“再問一遍,那布幅都誰經手了?”
寒江心中凄涼,有氣無力道:“沒有……沒有……冤枉……”
審訊的内衛對行刑的人說:“拶子還是不夠緊啊。”
寒江後背發涼,不待喘完這口氣,一股劇痛驟然自食指而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内衛扣了扣耳朵,道:“還沒想起來麼?”
寒江抖着血淋淋的手指頭,小口小口吸氣,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腿上身上都已受過刑,此刻身心俱碎,聽聞内衛的話,她滿目絕望,凄然道:“我要想起什麼……沒做過的事,要怎麼想起!好冤枉……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肯信呢!我們沒有做!定安王殿下的人不會做這種事!你們為什麼不肯信!!”
“嘿!”那内衛白了一眼,跟同伴笑道,“她還跟我吼起來了。”
“你不行啊,沒震住。”
那人樂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寒江道:“姑娘,别不知好歹,我對你算夠客氣的了。念着你原來是宮裡的人,進來兩天都沒跟你動真格的,不然你還有這模樣在這喊?你得領情才是啊。”
寒江耷拉着腦袋,眼裡落下兩滴淚。
“不過客氣也是有限度的,我們頭兒耐性可不大好。先禮後兵先禮後兵,禮我們算是禮完了,你再不說點有用的,我們可要來真的了。”
寒江聽了這話,沒有應答,她雖已淚滿面,但對此言,仍報以一聲冷笑。
“得。把東西擡上來吧。”
内衛啪啪拍手,牢外進來一溜人,在審訊者身邊滿滿擺了一排刑具,每放下一件,寒江的臉就白一分。
待人退下後,審訊的内衛樂呵呵用手指點了一圈,道:“來哪個呢……呵呵,寒管事的頭很硬呢,卻不知人頭比起鐵,哪個要更硬些?
我們先試試這件鐵籠頭吧。”
“不……不……啊!!!”
在女孩凄厲的慘叫聲中,那内衛扣了扣指甲,語氣随意道:“早說,就少受罪,不要和自己過不去。為着個不在的人抗這股氣,有什麼用?她早看不到了。”
寒江已氣息奄奄,再聽這幾句話,沒一個字不紮在心上,可她仍硬挺着,垂下腦袋,淚水漣漣,固執地念着兩個字:“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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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間刑房,架上刑具已一半沾血,然房中卻沒有慘叫聲,僅有極力隐忍的喘息,沉悶而壓抑。
滿地血水的刑牢中,平康挂在凳上,四肢糊血,喘息間,他口中呵出一縷白霧,那白霧飄出來都是抖的。
行刑的内衛丢下手裡東西,跟同伴道:“這人莫不是啞巴?”
另一個起身拿起個鋼鞭,走到平康身側,照着他小腿毫無預兆就是一砸,一聲裂骨悶響聽得人耳發麻,平康驟然不抵這驚心劇痛,啊一聲叫了出來,一張口灑了滿衣襟的血。
那拿鋼鞭的内衛扭頭看同伴,道:“不是啊。”
“哈哈,這個白面小生倒蠻能忍……”
平康低着頭,也不知聽沒聽見她的話,長長的頭發雜亂散下,沿着發縷滴着血珠。
她們拿劇痛折磨他,他也在借着這劇痛翻找回憶,一件一件回想那幾天的事,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府中裝點的人都是他親自選的,自事定下後,靈殿便夜夜有人輪值,不可能有人動了手腳而不走漏風聲,值殿人不會有問題。至于府裡旁處……會是文軒閣的人做的麼?不,她們插不進王府内務,若有動作,他和寒江不可能不察覺。
如此可以斷定,那布絕不是在府裡做的。
采買……是采買的環節麼?在府外。
平康仔細思索,采買的要手都是自己和寒江信得過的,單子貨商他們也一一查過,應當不會出錯啊……不,不!有一類,是他們平日不常往來,而此時卻不得不用的!
因受刁難,皇城内于此喪多有怠置,許多料紙存心慢待,他與寒江一心想叫殿下走得風光些,逼不得已,隻得在禦中下撥資物之外,添錢于京中采買不足!
殡喪之商,正是此時他們不得不用的!
平康思到關竅,一時激動,憤而瞪目,心道:好哇,原來等在這裡!我們布紙不足,隻能外頭去買,京中能供起貴親用的店也就那幾家,我們本就沒得選,隻怕那布早便織好了,擺在那裡,隻等着我們去買呢!
采辦衆多,一股腦進來千百件堆起,我同寒江又怎能件件掌眼?即便一塊塊、一張張的看了,又怎可能拿剪子每塊剪開,翻翻裡面有什麼!
他越想越氣,不由心内憤道:從一開始,便都是算計好的!隻怕禦中刁難克扣,也是有人授意的!
身子給這怒火一烘,竟有片刻忘了疼,平康無端咬起齒關,繼續思索:如此想來,方才覺得靈殿裡人無異,也是托大!必得有那麼個人,自衆布之中将寫了字的撿出來,在安置在靈殿上挂起。
這個人不必起眼,甚至不必在府裡管什麼要事,隻消在挂燈批布的雜務上說得上話便夠了。這塊挂哪裡,那塊挂哪裡,反正在旁人眼裡都是一樣的布料,誰會為這個去較真!
平康給自己氣得夠嗆,嘴裡咳出血沫來,腦中已有了幾個名字,隻是還不定到底哪個,此刻隻恨得牙根癢,隻想活活掐死那人。
怒火燒得他肺腑冒火,混着劇痛,眼前一片模糊,恰此時,身邊的内衛們都紛紛回頭,像是看到了什麼誰,一齊起身對着牢外行禮。
平康費力擡起頭,牢門外的黑暗裡,孟品言正跨步走來,在其身後,一張微笑的臉慢慢自陰影中顯露出來。
“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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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駕輕易不出皇城,然這幾日,卻頻頻往定安王府去,一待便是小半天。劉育昌伴駕多年,看得明白,武皇并不全為定安王後事,她頻繁往來,隻是因為皇夫在這。
自撞柱後,皇夫連着數日昏昏沉沉,即便偶有清醒,也是頭疼難下榻,吃些湯水也總嘔出來,樣子不好。禦醫不敢冒然驚動,加之風依雲也極力勸說,便以皇夫身體為重,暫于定安王府修養。
定安王府暗裡人空了一小半,眼下管事的暫落在一個叫銀川的姑娘身上,也是寒江先前從宮中點出來的,勉強能應事,安置了栖梧宮的人。
因着先前的亂子,加之聖谕有先言,定安王府的喪儀早已草草完畢,眼下府内尤為清靜。
武皇來時,是上午近晌,日頭正好,該是人最精神的時候,可皇夫卻在睡着。
細白紗布裹着他的頭,于臉龐膚色相觸,倒分不清是布更白,還是人臉色更白。武皇俯下身,以極輕的動作去觸碰了下皇夫的臉,心中不禁道:他如今的臉色,都快抵上風臨了……
心腸給什麼刺痛,武皇眼神微恍,手也僅僅敢輕觸一下,指尖感受到他的體溫後便立刻收回來,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把手藏在身後。
身後人給她搬來椅子,她就在榻前坐下,屏退衆人後,就望着皇夫,什麼也不做。
榻上男子容顔清絕,雪發如銀,睡顔如仙,欣長身軀似竹卧在床上,輕蓋層被,隐約起伏出好看的線條,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綢被上,像玉節一樣,指尖泛着瑩瑩潤光。這雙手的字畫和它一樣好看,寥寥幾筆,便能勾勒出一株筋骨修美的蘭。
她是很喜歡看他繪蘭的,可現在才恍惚想起,他已不知多少年沒畫過蘭了。
武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起皇夫的左手,輕輕翻過來看他的腕傷。她不是能共情别人的人,此刻卻覺得,這道傷像是割在她心髒上。
不能多看,武皇輕輕放回了他的手,靜坐着望他。
她想和他說點什麼,卻發現少時徹夜長談的人,如今卻找不到一個開口的話題。她恍惚想:原來,我們已成這樣了……
可武皇還是要說的,她總是不甘順服的,于是便輕輕扯起嘴角笑笑,像是戀人間抱怨道:“你以為朕不知你為何留在這麼,你啊,不就是怕朕對這王府做什麼嗎,同朕耍這樣的小心思……”
然沒想到,她隻是用極輕的聲音剛說了幾句,榻上人立刻便索起眉頭,顯露出痛苦的模樣,仿佛這個昏睡的人聽到了什麼惡毒的詛咒一樣。
武皇愣愣注視着他,心如刀絞,卻也不敢再言語,僵硬起身,輕手輕腳退出房門,在房門合閉時,回頭忘了一眼,冷漠的雙眸難得流露出哀戚,似有迷茫道:“南玉,朕該拿你怎麼辦……”
出了廳,在廊下武皇見到了垂首而立的風依雲,這個孩子不知從何時起,見到自己也不再笑了。她目光頓了片刻,很快便找好了理由:這是難免,最近的事确實不教人開懷。
沒什麼可說的,略一點頭,她走遠了點,卻又想起什麼,邁了回來,于風依雲面前低聲問道:“他的手腕……是什麼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