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是誰授意傳來的,皇夫不會不明白,他更不會不知道,此刻在行宮殿中所說的話,會傳入武皇的耳朵。
但他仍道:“是麼,這也好,陛下身邊不可無人服侍。文雁,傳吾的旨意,予那男子六匹錦緞,脂粉十匣,飾增顔色,以悅聖心。”
不久,武皇于己殿震怒,當日便下旨納那宮人為君侍,着人備殿理冊,待驗過身後,預備侍寝。
下完旨意,她又特意命人追到行宮庭園處去,告知皇夫一聲。彼時皇夫正在園中觀魚,聽聞旨意也沒什麼反應,邊丢魚食邊道:“挺好。既有人侍奉陛下,吾可放下心了。回去吾會厚賞他。”
說話時,四下有許多行宮處官員,其中也有工部檢園的人,此處完工不過五月,唯恐有差錯,常常巡查,便碰見皇夫。李思悟也在其中,本想行過禮便走,不想遇到人傳聖旨,被迫跪下一道聽了。
待聽完聖意,又聽完皇夫的回答,李思悟忍不住心中咂舌:這擺明了是陛下要皇夫個态度呢,皇夫緣何如此?
隻是她也不過在心中多一句嘴,面上仍是謹慎。待禦前人走後,她也起身行禮,想告退,不想皇夫擡眸,卻是認出了她,道:“那邊的,可是李思悟麼?”
李思悟當即再作揖,“回皇夫殿下,是下臣。”
聽人答是,皇夫表情忽松動幾分,露出點笑容,溫聲道:“好孩子,許久未見了,近前來。”
李思悟不知皇夫是何想法,謹慎上前,小心地執手站于皇夫面前,恐怕皇夫訓斥或刁難,卻不想聽到皇夫溫聲詢問:“怎樣,此地的差事還順利麼?”
“順……順利。”李思悟有點意外。
皇夫自然看出她的緊張,輕輕笑道:“不要怕,吾隻是見你便想起了臨兒,不免回憶往昔,想着寒暄幾句罷了……”
李思悟道:“是……”
皇夫看着她,眉眼中重現幾分過往的柔和:“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從前你們一道玩耍,夏日裡總愛跑到禦園去跑鬧,回到栖梧宮時,總要冰點吃,為這事吾與太女都勸過好多次,奈何你們三個旁的有分歧,偏偏在這件事上出奇一緻,吾與太女總拗不過你們……吾還記得,你那時很愛吃紅豆泥小圓子,每次來都會給你備上。”
李思悟心中一酸,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憶起從前,皇夫總不覺帶上笑意,連帶着素色白發都不那麼冷了,“你們那時小小的三個,真的是很有趣。甯歆總是叽叽喳喳的,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臨兒也不逞多讓,沒事就愛研究玩鬧,滿宮跑,她們兩個都有為貪玩而發愁作業的時候,唯有你,每回都帶一點得意,在她們趕作業時跟她們講‘我早便做完了’,次次惹得她們二人吵鬧。”
兒時舊事随着對面溫柔嗓音,一幕幕浮現眼前,李思悟緊抿嘴唇,已是眼眶泛紅。那也是她難得的好時光。
似回神,皇夫歉然一笑:“抱歉,自顧自說了這麼多……吾總這樣,講起往事便沒完沒了,許是吾老了……”
“不,殿下不老的。”李思悟作揖,像是在遮掩臉上的失态,深深低下頭去,“殿下正值壯年,如華茂春松,怎會言老。”
皇夫笑了笑,道:“多謝。吾看那邊同僚還在等你,不多擾你了,你去忙吧。”
“是。”
臨走前,皇夫起身,對她輕聲道:“吾知道,自變故後,你們各自奔忙,再不能親近。世事無常,縱老臣能吏亦不能抗争,何況少年?
你已盡心,勿要苛責。縱然離散,不過人各殊途,世間尋常罷了。隻要你不行惡事,吾都願你來路明燦,無愧無悔。”
李思悟此時已酸澀到吐不出半個字,隻能咬着嘴唇發出一聲“嗯”。
“去吧。”
李思悟倉皇轉身,愧不敢言,一路低頭疾走,不想皇夫忽又喚住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
她停住腳步,慢慢回過身,望見皇夫于樹下池邊,對自己輕輕一笑:“吾記得你箭術很好,不要棄了。”
李思悟如遭雷擊,箭術好與不好,連她的家人都不曾留意,多年來沒有一個人對她提過一個箭字,連她自己都快忘了,曾經不擅武藝的她,私下裡對箭下了多少功夫,射了多少支空矢,才練出春獵時箭無虛發的好箭術。
而今多久沒有拿弓了?
自她做了文官後,兩隻手便不夠用了,一隻要用來寫字,一隻要用來受罰,哪還有多餘的分給弓箭。
她是世家大族裡最平凡的孩子,沉重的壓迫永在她的頭頂,壓得她如一隻脫靶的空矢,尋不到自己的目标,茫茫然在畫好的圈中徘徊。迷茫久了,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她連自己喜歡吃什麼都記不得了,更妄論什麼興趣愛好。
分明連她自己都忘了的,可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她,他還記得,不要棄。
原來還有人記得她的好處,記得她李思悟的。不是誰家的女郎,也不是誰的孩子,就隻是李思悟的好。
李思悟張了張口,腦海空白,回神時,兩行淚已滾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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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亦是離京第十日,按照先前定好的十日一報,京中快馬已到了沐芳山。
原此事不須風恪親來,但這是頭一次送政,她也覺得慕歸雨等人說的有理,為表順誠,也為了送衛家種種彈劾,風恪此次是親自來了沐芳山一趟。
見面,她種種恭言,武皇果然面色緩和,風恪心中隻道所言不差,不由暗暗自得。
待禀完時辰已晚,也不好叫人夜裡趕路,武皇便叫她留宿沐芳山一夜,因皇夫與武皇都住行宮東處宮殿,便安置風恪住在西宮宮室,次日再動身回京。
是夜,沐芳山行宮西宮,在暫安置未正式入冊侍寝的宮室中,尚寝局同尚儀局的兩位教導宮官剛走,裴自清便立即換上深綠宮裝,悄聲溜出了門去。
此處宮室侍衛早被打點過,對他視而不見,
他似是對此地道路布局尤為熟悉,盡沿小路僻路而行,更像背下了各處巡查換防路線、時辰,一路躲避着悄行,一個時辰後,竟溜到西宮風恪所在的宮殿去了。
風恪正躺在屋中看奏事,奔忙一日,此刻尤為乏累,閱字也心不在焉,不一會兒她聽聞外頭親随入内禀告,說送宵夜來,疑道:“吾沒叫人送膳啊?”
親随去,不多時複又折返,道外頭宮人說是陛下命人送來的,說是體恤殿下勞累,特意賞賜的。
風恪點頭允進,很快一個綠袍小生便快步入内,手裡端着碟子點心,恭恭敬敬放在她面前,随後行禮道:“奴拜見缙王殿下,問殿下金安。”
自這人一開口,風恪便神色大變,翻頁的手都僵了,一寸一寸轉過頭來,待看清眼前人面容時,更是滿臉詫異,“你……你是裴自清吧?”
裴自清作疑狀,行禮道:“奴不解,還請殿下明示……”
風恪猛然起身,喝退了室中仆從,而後上前細細看了又看,道:“是你!分明是你,裴自清!我記得你不是死在魏家大火裡了麼?怎又會在此!”
裴自清眼神惶恐,立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奴、奴不知哪裡得罪了殿下,但求殿下寬恕!奴姓李名澄,從來也不曾改換過名姓,當真不知殿下言語的意思,更不是殿下口裡那個、那個仇人!不知哪裡令殿下錯意,還請殿下念在奴初入行宮做差不懂事的份上,饒過奴吧!”
他驚慌辯解着,言語間竟以為她說的人,是她的仇人,風恪心中滋味複雜,猶不甘心道:“莫要裝,即便真是,吾也不會怪你,吾還會護你。你信吾,我現在護得住你了!你實話說,你、你到底是不是……”
裴自清叩首道:“殿下,奴入行宮都是由宮内挑揀過的,進此處前,便是家中八代祖宗都給宮裡查了一遍,怎麼敢說謊呢!殿下,奴、奴真的不是……”
聞此言,風恪呆愣片刻,不由痛心苦笑:既是選進行宮做事的,定然無差,吾怎糊塗了。是啊……他已死在大火裡了,如何還能在這世上……眼前人,不過是老天同本王開的玩笑罷了……
思緒一改,再看向地上青年,風恪哪裡還笑得出來,故人音容猶在眼前,世上當真有人能相像至此麼?
風恪兩步上前,伸手扶起他,啞聲道:“快起來,叫本王好好看看你……你說你叫李澄是麼?是哪個字?”
“回殿下的話,是澄澈的澄。”
似見親王無怒,裴自清緩緩起身,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風恪,小聲回道。
“澄澈的澄麼,好名字……”風恪直勾勾看着他的臉,目光裡隐隐藏着哀傷。
她定定望着,眼前小生卻仿佛察覺她隐藏的情愫一般,漸漸斂起驚慌,也柔柔一笑,不僅憑她雙手握住,還微微動起手指,也回握住她的手掌。
風恪心神微晃,借着燈燭之光,愈發覺得眼前人容貌秀美難言,便是故人。當年之憾、經年之悔,仿佛今時盡可得釋。
她不由得抓緊對方雙手,将他拉緊幾分,問:“你……你可願……”
話未說盡,眼前小生已低頭颔首,如嬌羞一般,抿唇不答。
風恪見狀心中大喜,連忙一把摟住他道:“既踏進這個門,便不要走了!”
裴自清微微作羞狀,道:“殿下金尊玉貴,前途無量,奴不過一介宮婢,怎麼敢有非分之想。隻盼今夜過後,殿下能記得奴,奴也死而無憾了……”
風恪心中微顫,不管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她都不太在意。即便是這個宮人利用自己擺脫宮奴身份,想爬進王府,她也不介意。什麼動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了!
這張臉,這個聲音,他肯了,便如同故人肯了一樣!
裴自清于她是年少時念而不得的人,到了今日說有多深的情分是假,但說對他本身的渴望卻是真。他就好比風恪兒時豔羨的那枚龍首絲紋玉镯,因為得不到,所以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數年,以至于她得勢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按當年風繼的圖樣,給自己一模一樣做了那枚镯子。
镯子真有那麼好嗎?不盡然,戴上去也就那樣。但她一定要得到。
裴自清真就舉世無雙了麼?不知道,但她風恪一定要嘗一回。
過去她不曾擁有的,今日用盡手段也要擁有。至于好不好,那是得到之後再考慮的事了。
風恪上前攬住了綠袍小生,柔聲道:“你說這樣的話,倒叫本王心痛。吾不覺得你低賤,你從了吾,便是缙王的人,往後誰敢小瞧你?明日吾自會面見陛下,同她讨你,一個宮人,她豈會不準。”
說着她便伸嘴去親他的臉,動情道:“美人,日後自有吾來疼你!”
裴自清低頭微笑,一臉嬌羞模樣,依偎在她肩頭,風恪十分受用。軟玉在懷,如何自持,何況裴自清生得眉目雅秀,又溫言軟語,哪個女人能把持得住?
故,女有意,郎半推就,二人不覺到了床榻旁。情濃之時,裴自清拿出一瓶藥,羞道自己初嘗人事,恐有不盡善之處,想借此成美,風恪心中美極,笑着允準了。
朱砂消退,一夜旖旎。
整日奔忙,又兼如此,風恪疲憊不堪,于榻上沉沉睡去,全然未察覺身旁男子投來的幽深目光。
次日天光未亮,風恪忽被一陣嘈雜的哭訴聲腳步聲吵醒。
她睡眼惺忪,手下意識往旁側一伸,空空如也,連床鋪都是冰涼的。風恪微愕,還未轉頭,便聽到門外傳來雜亂行禮聲,和親随慌亂的聲音,“陛下……”“陛下殿下她——”
不待風恪反應,腳步聲須臾到了門口,突來一聲轟然巨響,屋門竟被毫不留情砸開,刺目的日光如一道道利槍戳在風恪臉上,她愣愣望着武皇,耳邊傳來天子震心怒吼:“孽畜,你好大的膽子!”
“逼淫|母侍,狼心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