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會兒入殿,莫要聲張。”
“孤一向嘴嚴。”
聽見這句回話,轎外人不知為何,好像輕輕笑了一下,聲音太淺了,風臨也不确定。最後隻聽到他說:“能與您再說上話,挺好的。”
風臨眸光微動,卻是沒有應話。
轎辇内外沉默,一路靜靜行過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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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城顯德殿中,一股盈殿香的味道若隐若無。
香淡如水,然風臨自小跟皇夫學調香,嗅覺極為敏銳,是而一踏進此地便聞見了。盈殿香是以大四合,即沉檀龍麝炮制後,佐甲香、馬牙硝,研細末,煉蜜和勻,旋入腦麝,制丸,用時蒸如常法。
因此香從前為太祖所喜,常以此香熏殿,便漸漸成了宮香,是以此處聞到風臨也不以為奇。隻是此殿中香似乎在盈殿香的方子上添了一點龍涎和甘松,缭繞間沾身不散。
司衣、司儀的人兩列而入,将一應華服彩冠、配飾禮帶捧了進來。進來的人太多了,一瞬間風臨近乎以為武皇派人要在此地刺殺她。
這念頭一閃,連風臨自己都笑了:母女做到這份上……何至于此。
“隻留兩個女侍,餘下都出去吧,孤不習慣人多。”風臨淡聲吩咐了一句,便去殿内屏風後解發冠,身後卻僅有一人漸近,腳步穩輕,聲淺如落葉。
是習武者。
風臨不動聲色,待對方近身後三步的刹那,立時回身一掌擒去,卻在看清來者面容時收力。
對方擡手一擋,手腕相碰,順勢化力,竟算與她過了一招。
風臨收回手,假笑了一天的臉上終于現出點真心笑意,對來者道:“你有很大長進,看來這些年沒有懈怠。”
風依雲穿着一身内侍宮裝,對着她明朗一笑,他被誇很開心的樣子,隻是眼周一圈未褪的紅,倒顯得這笑像強顔歡笑。
風臨心中不忍,但他這般前來必定有事要講,便問:“可是父親叫你來的?”
風依雲點點頭,很是急切道:“姐姐,父親脫不開身,隻好叫我告訴你,此次宮宴陛下忽然召了一批臣家子參宴,父親一查名單發現全是适齡兒郎,便有猜想,恐怕……恐怕今晚陛下要給你賜婚!”
“賜婚?”風臨微愕,随即一股厭惡反倒快于思慮湧上心頭。
又拿婚事來算計她麼,這實在是太惡心了。風臨眼中現出明顯的厭意,語氣都冷了下來:“可知道她屬意誰否?”
“難講。”風依雲臉色也不好看,“名單上陛下近臣很多,父親也拿不準……隻能說那些近臣的孩子,無論哪一個送到你身邊,都夠你頭疼的。”
隻是風依雲又很快道:“但名單上不僅有近臣,也有别的人,父親和慕大人到底還是尋到了轉圜之機,若今晚實在無可推拒,那麼隻拜托姐姐今晚無論父親指了何人予你,你都要應下。”
風臨立刻道:“是誰?”
風依雲為難道:“姐姐,别問了,若先把名字告訴你,你宴上一旦露出破綻,給陛下發現,她絕不會應允的!你敢作保能瞞過她嗎?”
風臨默了一瞬,道:“好,我不問了。”
明明她曾為自己婚事情緣奮力争取了數年,盡了全部努力,可到頭來,她還是半點都做不得主。這種滋味真窩心,自己的婚事一再成為别人算計她的工具,叫她怎麼不恨。
風臨擡手摁了摁太陽穴,強迫自己壓下情緒,繼而看向風依雲道:“慕大人?”
風依雲有點不解:“嗯?”
風臨看着他問:“叫這樣順口,你什麼時候和她這麼熟了?”
“我、這不叫慕大人叫什麼,不都這樣叫嗎。”風依雲道。
“語氣不對。”風臨肯定道,“你快說,不要磨蹭。”
風依雲咬了下唇,卻知瞞不過風臨,還是照實說了:“你不在這些日子,慕大人幫了我挺多的……”
風臨看着他道:“原來她還與你有私交。這她可沒有告訴我。”
風依雲道:“姐,你不信她嗎?”
“我信。”風臨語氣有些複雜,“但她不可控。”
“她太不理智了。”
風依雲顯然有點不信:“她不理智??”
“嗯。”風臨表情略顯複雜,語氣像是歎氣般道:“我将要做的事不想拖你下水,更不想你接近她,她行事……”
風臨後面的話很難出口似的,斟酌了很久,像是不想用負面的詞去形容慕歸雨,努力從諸多詞彙中找一個聽起來不刺耳的詞,可她尋來尋去,都不合适,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詞:“……不理智。”
風依雲一時沉默,慕歸雨有這麼不理智嗎……
風臨擡起頭,正色道:“算了。父親還有别的話要你傳麼?”
風依雲搖頭道:“沒了,餘下的現在也說不清楚。啊,還有個消息很重要,我覺得要提醒你一下。”
風臨道:“你說。”
風依雲說:“陛下将柳岺歌賜婚給風和了,是柳家的人,你要小心些,隻怕日後柳尚書也要為風和出力了。”
“我知道。”風臨話音有點譏諷,“婚事,又是婚事……那人比風和大了足足八歲,隻因是柳尚書親子,便将人指給風和……呵,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風依雲沒有說話,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可見地低落了下去。風臨敏銳察覺到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擺布你的婚事。”
“嗯。”風依雲小聲地應了一聲,擡起臉,勉強露出一個微笑道,“我要走了,本來時間就不多。”
“好。”風臨道,“這種事原不用你親自來的。”
風依雲道:“事關于你,我不放心别人。而且……我也想和你說說話。”
風臨聽聞此話,更覺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風依雲很小聲地笑了下。
二人作别,收回手時一陣淡風随過,風臨突然想起什麼,叫住了他:“等等……”
風依雲道:“怎麼了姐姐?”
風臨眼神有些嚴肅,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掌,确認似的又嗅了一下,才道:“你回去要立刻沐浴一下……這香氣雖淡,但隐隐沾身,擅香者仍可辨出,回去重新沐浴熏香,蓋住這味道。”
風依雲有些詫異:“需如此嗎?”
風臨低聲道:“小心些總是好的,栖梧宮殿香與北皇城殿香一向不同,若給有心人聞到,便猜到你來過此處。”
說到此處,風臨目光又凝重了幾分,對他囑咐道:“若更糟些,隻怕今日北皇城隻有此處燃的是盈殿香……你回去設法查問一下,若北皇城今日别殿換香了,那就是她在試探。”
風依雲臉色陡變,他像是真的給這猜想駭住了,身軀微不可查地發起抖來,一股熟悉的冷意重新襲來,瑟唇道:“她……她疑心我了?”
風臨沒說話,短暫的沉默後,下了決定:“以後我的事不會再扯上你,今日最後一次。”
風依雲抖得更厲害了,武皇的猜疑僅僅從他人口述就讓他生出巨大恐懼,他毫不懷疑母親的殺意,他甚至覺得今晚絞殺的繩索就會勒在他脖子上,明日一早,他就會無聲無息的死在自己的寝殿,就像她殺了姐姐那樣!
可是這個十四歲的男孩仍在恐懼之中搖了搖頭,哆嗦着嘴唇道:“不……我,我要做……我們一起,我們一起……”
風臨道:“可我怎麼能逼你去做你恐懼的事!”
風依雲道:“怕……也要做……姐姐,我們是家人,要一起的……”
“不能總是你們擋在前面,我……我也總要長大……”
霎時間,風臨就好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心痛難忍,一把抱住弟弟,酸楚道:“終究是姐姐做的不好,我沒能保護好你!我做姐姐比長姐差太多了!”
風依雲忍了多時的眼淚在姐姐的懷中決堤,他再忍不住,委屈地留下大把淚水,卻壓抑着哭聲道:“可你們不是神仙,你們也是人啊……”
“你們……也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