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日出,夜隐天明。
随一聲晨鐘撞曉,天光大白。金色日光自蒼穹灑下,照亮皇城,殿上琉璃瓦折射晨曦的輝光,流彩如河,階下是血的海洋。滿宮暗紅中,子丞相與屬下站于玉階,目望朝陽,等待儲君的降言。
前方徐雪棠匆匆前來,行禮複道:“太女已準,令辰初下告。”
子丞相點頭,目眺皇城,微笑對屬下道:“辰初後,無論朝野内外,我都隻想聽到一個說法:顧謝興兵逼宮,陛下勸降未成,太女不得已,于含元門痛除逆黨。”
“謹遵鈞令。”中書侍郎一衆行禮,複問:“丞相,淨王如何處置?”
子丞相說:“押去刑獄。”
中書侍郎有些猶豫,委婉道:“這樣處置是否……淨王畢竟與殿下是姐妹……”
“什麼姐妹?”子丞相目望皇城,嘴角笑淡如水,“先太女早就不在了。”
甲兵至宮,擒淨王赴獄。
鐐铐扣腕,這個十二歲的皇女像過往諸多皇女一樣,在一場野心的賭局後,跌為龍椅的囚徒。
在被押離皇城時,風離與武皇巧遇而過。像是有意安排,她離皇城的路恰是含元大道。
在相遇的那刻,含元門下的皇帝明顯睜大了眼,那雙混濁凝滞的鳳眸于刹那活了,盛滿詫異、不甘與恥辱。她仿佛在為風和所遭遇的對待而感到心疼恥辱,然而對方卻并不。
風離坐在囚車内,于層層擒押下看向她,露出了個笑,熟練擠出兩個梨渦,十分乖巧,就像以前在惠蘭宮中對她笑的那樣。
這一别或許再難見面,在這可能是最後的時刻,她選擇吐露一點真心,“母皇,有件事吾想告訴您。其實吾根本不喜練字。”
武皇驟然睜圓雙目。
陽光下,風離露出點輕松的樣子,望着她笑道:“母皇,您摟吾的每一次,吾都想吐。”
刑獄的光景并不好,風離第一次來,但也很快适應了。經史課上曾經講過許多故事,失敗的人就會遭受這種待遇。
牢房是單間的,石牆暗燈,無窗,一張床擺在西面,正南是鋼鐵的牢門。風離帶着鐐铐剛坐上床,便見到一隊士兵拖着一個綢袍婦女進來,那女人血淋淋的,污發遮面,狼狽不堪,但風離隻一眼就立刻跳下床,跑到牢門處喚:“王傅。”
謝元珩被關在她對面的牢房,這對師生像是被有意安排相會于此,為高傲的文士施加名為失敗的辱刑。士兵把她丢在地上,轉身鎖門走了,謝元珩慢慢爬坐起,半靠石牆垂下頭,再也未動。
風離說:“王傅,您來了。吾就知道您會來的。”
她抓着鐵欄,睜大眼睛望謝元珩:“您教的,吾都牢記了。‘她性重情而心軟,遇事難斷,但有變故,勿慌勿躁,隻消順承安分,勿輕辱于她,便會無事。屆時伺機而動,以待搭救。’吾做到了,吾做得怎樣?這次您會給吾批優嗎?”
對面沒有回應,隻發出沉重的呼吸聲。長久的沉默中,女孩再次開口:“王傅,您那麼聰明,能不能解答吾一個問題。”
“吾是誰?”
她扒着鐵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地上人:“他日史官提筆,寫到吾時,她們會喚吾為風和,還是風離?”
話音打在石壁,折返回來,抛出的問題最終散于半空。牢房死寂,回答她的隻有一聲低過一聲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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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正門處,沈西泠快步尋到正巡察的樂柏,低聲道:“殿下口谕,命你帶親衛全城搜尋謝燕翎。”
樂柏領命,僅有一處為難,問:“若尋到了,該如何辦?”
“呆瓜,殿下說的是‘搜尋’而非‘搜捕’,還不明白麼?”
樂柏恍然:“明白了。”
兩人說話間,見宮道行來一人,衣袍蒙塵,左手纏着包紮,儀表略顯狼狽。沈西泠正奇怪何人,便聽樂柏喚道:“慕大人。”
沈西泠一愣,眼神微妙地看去。慕歸雨無視之,走到近前問樂柏:“殿下可在?”
“剛備車往太和宮去了。大人是有事?卑職去和殿下通報一聲?現在興許還沒走。”
“不必了。”慕歸雨垂眸道,“我來探望下聞人侍郎。”
樂柏聽後喚來人引路,慕歸雨道了聲多謝便走了。沈西泠與樂柏對視一眼,無聲望向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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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嘉福門處。
風臨與子敏文、李思悟有話未聊完,子徽儀與寒江先至車馬處等她。
京兆少尹欲禀昨夜事,急請示下,聽聞太女在這裡,便勞人帶路匆匆趕來,誰料到了嘉福門未見到儲君,反而望見一位清美絕倫的少年。在看到他第一眼,京兆少尹便知道他就是那位公子。
子徽儀本就絕色,這容光一為淺金所映,更加耀眼,其麗過極,甚至有些刺目了,稍多瞧一會兒,便看得人神魂暈眩,心緒難甯。
她原不過是打算瞄一眼,誰知竟一下定住,看得呆了。
日光下,雪衣金袍的少年靜立門下,宛如一支玉節金竹,韶姿清舉,朗朗而輝。她越望越難移目,仿佛神魂都被吸了去,腦海空空之際,兩頰自熱,心音奇亂。
“他很美吧?”
一個聲音猝然在耳畔響起,毫無預兆,京兆少尹心驚,回頭便看到了風臨的臉。她當即魂飛魄散,倉皇捂耳逃開,站在那驚懼道:“太、太女……”
風臨仍以微微俯身的姿勢站在那,微笑垂眸,片刻後,她才慢慢直起身,一寸寸挪目看向對方。
她彎起眼,笑問:“要不要為你們引見一下?”
京兆少尹當場跪地,滿頭大汗道:“卑職怎有那等尊榮!”
子敏文自後緩慢走來,目光複雜地看了此人一眼,複望向子徽儀。他還不知發生何事,正疑惑地望來。
風臨笑望不語。地上人愈發恐懼,李思悟見狀硬着頭皮走來:“殿下,許是京兆府有急事來請示下,不如問問?殿下……”
許久後,京兆少尹才聽到那一聲:“起來罷。”
遠處,子徽儀見風臨笑意溫雅地與官員交談了幾句,遂在衆簇擁下走來。白青季諸将辛苦一夜,已去休息,兩班将士換班,現下跟随風臨的是另一撥部下。
往車處走的幾步路,風臨與子徽儀閑聊:“你明明穿金也很好看,為何平日裡總着素色?是喜愛嗎?”
子徽儀搖了下頭,甚為平淡道:“也不是,我對衣着沒什麼特别的喜好,準備什麼就穿什麼。”
二人都未用早膳便離東宮,寒江怕他們餓,在人套車時火速備好了點心擺到車中。二人登車時,隻見廂内桌案上已擺上一碟蜜心玫瑰酥,一碟香炸脆蝦球,一碟醬牛小卷餅,兩碗桂蜜稣酪,一壺蒙頂石花。
風臨忍不住笑,拉開車窗對寒江道:“好内令,多謝。”寒江一聽又泛起淚,又不好在将士屬官面前提她的傷,隻好追在車旁叮囑:“殿下可别餓着肚子,全都要吃完啊。”
風臨點頭應下,也是真餓了,一坐立刻拿筷開吃,還給心上人夾了許多。子徽儀剛在東宮趁更衣間隙偷偷飲了藥,胃痛雖有緩解,但還是吃不下東西,又怕風臨起疑,略咬了兩口作掩。
他注視風臨吃東西的樣子,心内澀疼,默默為她倒了一杯茶放到手邊。
車馬漸出東宮,向太和宮去。
一路上,風臨總時不時地看子徽儀,咽下一口,就看他一眼,自個兒笑笑,再夾起一塊咽下,又看看子徽儀。
看着碟上食物飛速下降,子徽儀若有所思,半晌,認真地問:“殿下,我真的很下飯嗎?”
風臨笑望他,把蝦球放進嘴裡:“嗯。”
她仔仔細細把食物咽下,使絲帕擦幹淨嘴,才道:“原以為你在人前不好意思,怎麼現下隻有我們了,你還不喚我的名?”
子徽儀執杯之手微頓,片刻後才道:“那樣不好。”
風臨筆直注視他,目光俨然沉了幾分,卻沒再追問下去。
及至皇城太和宮,風臨與子丞相、平康會面。皇夫體力不支,梁佑元陪同其回栖梧宮休息,宮内事由平康負責禀告。
在問及聞人言卿之事時,平康呈上了一個小藥瓶,裡面還殘存着些許藥液。風臨接過,打開聞了下,覺得味道有點怪,皺了下眉,随手交還平康。
入殿廳交談之際,子丞相狀似無意提起:“陛下似乎還在含元門。”
風臨淡淡笑道:“陛下受驚,久居此處,于龍體無益啊。”
子丞相會意,微笑道:“是,臣知道有個地方,甚宜龍體安養。”
風臨轉過頭,笑望她道:“不知丞相是否與孤心有靈犀?”
二人相視不語,片刻後齊笑。
随後二人互通情報,商議了下後續對策,并初步拟定了對謝氏一族的處置。風臨暫将謝燕翎摘出,要等見人審過後再發落,子丞相沒發對,隻是告訴她:“雖然此女昨夜确實率人幫了殿下一下,但也僅此而已,前往含元門的虎贲軍又有多少是她管轄的士兵?”
風臨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道:“見到人再說。”
這一夜過後又有許多官位将變,二人也淺議了幾句。門下省的主官一直空缺,為的是什麼,子丞相心裡很清楚,照理她應當提提,但空着于她于殿下都無害處,便任之好了。
子丞相議罷離開,至中書省,下屬來禀事時問了一句:“有消息自東宮傳出,侍郎的,要不要攔?”
她停下腳步,細細聽過後道出二字:“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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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雅室。
慕歸雨随寒江進門時,聞人言卿正坐在床上看書。
聞人言卿以為有客,平靜擡頭,見到她時不由一愣,直接咳了起來,問:“你怎麼搞成這幅模樣?”
慕歸雨掃了她一眼,道:“彼此彼此。”
寒江引屋内下人退去,屋内稍靜,慕歸雨也不近前,就在窗邊椅坐下,遠遠地望向她問:“辦砸了?”
“辦成了。”
床榻之上,聞人言卿蒼白的臉浮出一絲笑容,在紗帳影中,那笑容若夜下林花,病麗幽豔:“兩年内,請聆王喪。”
慕歸雨并不意外,僅搖頭歎息:“你這扮蠢的嗜好何時能改改?”
“改不了了。”聞人言卿咳了兩聲,笑道,“從前恨受人輕視,現在卻越發享受了。越輕視我,我刺出的刀子才越利。”
慕歸雨沒再多言,起身向外,隻說了一句話:“小心惹惱了她。”
聞人言卿彎唇一笑,頗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微揚起頭道:“她才舍不得呢。”
慕歸雨身形停頓,半晌才回過頭來,“佞臣。”
聞人言卿笑望她:“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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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西,含元門前,戶部尚書周厚德站在道中,震驚呆望着眼前景象。
她自認不算愚鈍的腦袋中,此時是茫然一片。
發生了什麼?誰來了?誰走了?誰又沒了?
在惶惶一夜過後,周厚德焦急捱到天亮,急車趕往此地,在花了足足一個時辰後才終于弄清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弄清楚後,她腦袋中剩下的隻有震驚,目瞪口呆的震驚。
兩支軍隊起亂,駐軍圍攻皇城,這樣天大的禍事,到天亮就結束了?
一夜平亂……?
太過震驚,以緻周厚德甚至覺得自己在做夢,但迎面撲來的血腥氣和周圍不斷運屍的車都在告訴她:是真的。
很多人也許還來不及搞清事情是什麼,她就已經結束了它。
愣神之際,宮門大啟,一輛軒昂大車自含元門駛出,停住,風臨從車門後現身,對奔來的魏沖點了下頭,低聲交談。
就在此時,那個太女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周厚德脊骨處猛地似被雷劈過。
周厚德突然陷入一股恐懼之中。
她仿佛看到了一個集合武皇皇夫所有才能的人,站在面前。武皇的謀算、心機、聰慧、狠決,皇夫的智敏、隐忍、仁憫、果斷,皇家天然對政治鬥争的才能,以及上天所賜恐怖的文才武運。
在此人的肩上,即将承起國朝江山。
這個繼承了父母所有頭腦與容貌的皇儲,她将帶給武朝的會是什麼?
周厚德忽地渾身戰栗,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向天祈禱。祈禱些什麼,她也不知,隻是一味地求,仿佛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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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門起亂的消息終于在不久後傳播華京,進而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散播往四方州域。
華京當然震動,整個國朝都震動起來。
這短短一晚所發生的驚聞太多,不僅僅是忠字當頭的顧嚴松率部逼宮,太女風臨神兵天降,一夜現身皇城平下此亂,也當真令人詫異,更不要提左仆射興變、羽林軍圍宮、顧嚴松自刎、顧崇明言戮親屍、聞人言卿欲毒淨王、慕歸雨調囚犯擒人等等駭人聽聞之事。
得知消息魏澤已是五雷轟頂,同在京中的月驚時更是緊迫至極。而她如臨大敵的原因僅有一個——這些事件,她統統沒有參與!
這不僅意味着她在姻緣上後人一步,也意味着在權力圈的邊緣化。
書房中,月驚時咬牙切齒道:“這幫人……都是猛将啊!”
她撐着桌子站起身,緊緊攥住扇子道:“我須得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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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舉京震動的時刻,向來笑處風波中心的慕歸雨卻一反常态,避了所有事,回家去了。
慕歸雨歸園至院後,把冠一丢,丢下一句:“谕至喚我。”便關門回房,似一捧灰甩灑在床上,倒頭睡去。
她得到了态度,再無牽挂,就這麼睡了,可她忘了風臨要的态度還沒有給。
也許是紛沓而來的打擊令她短暫喪失了智慧,也或許是燒成死灰的心此刻真的無力去思慮周全,機關算盡、聰慧過人的慕大人在今天犯了一個失誤。
但偏偏就這件事不可錯。
她不該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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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霁空呢?”
刑部官署公廳,孟品言翹着二郎腿看面前的刑部郎中,冷笑道:“我們内衛府那塊金令,也該還回來了吧?”
刑部郎中露出個标準的微笑,道:“我們大人往東宮禀事未歸,或許暫時回不來,巡使若有事,可以告訴下官,下官代為轉達。”
孟品言臉色着實不好,但也不便發作,久等不見人,隻好憋着走了。及至刑部外,她與下屬看着往來押送人的車馬,心中好大不痛快。
孟品言陰恻恻笑道:“我怎麼像是砸吧過味兒來了呢……我們内衛,怎麼好像成了她的狗了?”
一旁下屬不敢亂接話,小心陪着。走了兩步,自東駛來輛車,孟品言正不爽,問:“那是誰的車?”
下屬眯眼望道:“看制應是朝内四品大員……車壁五葉青竹紋,聞人氏的車駕,應是那個聞人侍郎。”
孟品言擡頭瞄了一眼,臉色難看地嗤道:“呵,那一刀沒給她捅死啊,她到這來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