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獄,昏暗牢道内,一抹紅袍踏着哀嚎行過,影過石牆,兩壁燈火驚而搖動,衆獄吏差役聞步聲噤息,皆低首行禮道:“慕大人。”
對方不語,冷然而過,直奔重囚所在,刑部郎中蔡理早等候在門前,見她來立時示意人開門,迎上去低語:“大人,聽說昨晚顧四墜馬被人從城外擡回來了,好像小郡君沒追回來。”
“他母親王位都被廢了,還稱什麼郡君?”慕歸雨冷冰冰地說。蔡理道:“屬下失言,大人恕罪。還有一事,上午聞人侍郎來了一趟。”
慕歸雨放緩腳步,蔡理會意,眼神示意向西側一間牢房,那裡正有四五個獄卒在刷洗撿拾。慕歸雨停下腳步,往牢内一瞥,頓時隐隐皺眉:“怎麼弄成這樣?”
“侍郎說這是殿下賞她的。”
蔡理上前,自袖子掏出張蓋印白紙遞上,低語:“今晨聽有人議起聞人侍郎的事,話意不大妙,我們要不要壓一下?”
“正忙的時候,還有閑心搞這些。”慕歸雨雙手接過紙張收好,微有嫌惡地瞥了牢内一眼,冷淡轉身,“收拾一下。”
“是大人。”
二人正欲前行,身後快步走來一吏員,上前禀道:“請大人稍等,東宮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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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映輝殿内,膳香留空未散,而主人已赴書案理文。
雅堂茶香袅袅,日光暖融,風臨原意趁午時稍補一覺,然軍報急,稅案急,屬臣任命急,她隻好繼續醒着斟酌主意,以便下午議會。所幸有佳人願意相陪,彼此說話,倒也不覺難撐了。
書房二人并坐于案後,整閱奏文,風臨倚椅而坐,手中玩着子徽儀的一縷長發,子徽儀坐在旁執筆為奏折回文,她說一句,他寫一句。
長且順滑的黑發在手中晃動,被手指分成三股,風臨目掃文書,一邊思述,一邊慢慢地将發辮成辮子。
子徽儀仔細聽着,一筆一劃寫得認真,風臨間隙瞄了一眼,笑歎:“還真是一樣。”
“我的字便是殿下的字。”
風臨聞言,垂眸淺笑道:“舊時墨韻,隻能從佳人筆下尋覓了。”
書寫的毛筆慢慢停了下來,執筆的手滞在半空,風臨覺察,忙詢問:“是手疼了嗎?”
子徽儀搖頭,長指握緊筆,斟酌許久才開口:“若殿下有意,也可重拾筆墨。”
辮發的手停住了,柔軟黑發交纏在指間,風臨低頭望着繞指青絲,忽而笑了:“你以前也曾說過這話。”
子徽儀攥緊筆,點頭:“嗯。”
她道:“那時我說要你教我。”
“可你後來不再學了。”
他執筆坐在身旁,低頭目望文墨,許久都未再落筆。
風臨擡頭深深注視他,松開手中發,擡指輕觸他容顔,沿他臉頰慢慢撫下,道:“那時是我糊塗,現在我是個好學生,你還願不願意收?”
子徽儀擡眸輕語:“伊人所托,不敢辭其勞。”
他眼睛清澈映着她的容顔,睫毛在日下閃着細碎的金光,所言所述,無不真情。
字字入耳,風臨心中觸動,忍不住俯身握住他的手:“你這般,讓我如何能忘?”
子徽儀垂眸轉頭,微聲低語:“那就不要忘。”
風臨意外地望他,遂慢慢彎起眼,輕輕笑道:“遵命。”
二人相視,袖下漸握緊手。窗外鳴鳥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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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京,威遠将軍府前,一架竹紋馬車停至門前。
聞人言卿由人扶下車,前來拜訪,其後有仆三十,擡着雅緻的禮箱站在道上。府中下人不知其來意,忙去禀報,甯勇聽說朝中侍郎來訪,也是意外,匆匆穿袍前往,命請進來,未想一出門就看到兩個侍女扶着氣息恹恹的聞人言卿走來,甯勇當時便詫道:“這怎麼回事?”
在看到其身後搬來的禮箱時,甯勇更是怪道:“這又是怎麼回事?侍郎,有什麼事直言吧。”
聞人言卿示意侍女退開,上前兩步,虛弱行禮道:“将軍恕罪,晚生此次有要事來訪,還請準入堂私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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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府,内眷院落,甯韶正坐在房内小廳,閑搖羅扇,對着桌上的藍寶石發簪出神,聽到外面隐隐嘈雜。他家剛歸府不久,人員稀少,也沒來得及買仆,府内除皇夫與子徽儀調撥的侍衛侍從外,再無雜人,少有喧鬧,故而心生奇怪,便問:“外頭怎麼了?”
仆從出去打聽,沒一會兒回來道:“說是有位大人來了,送了好些禮來,前院正在搬。”
“送禮?真是稀罕。”甯韶拿着手中扇子懶懶地點那枚發簪道,“現在有誰會給我們家送禮?”
仆人道:“說是個官呢,乘的二馬紋竹車,來的侍從也有近二十來個,聽說是複姓,姓……”
甯韶心一緊:“姓聞人?”
“好像是這個姓。”
甯韶扭過頭望向桌上物,心思浮動,一時竟不能坐住,抓起扇子起身道:“我……我出去走走。”
“您終于想出門啦?”仆人笑着詢問。甯韶沒接話,攥緊扇子,低頭快步邁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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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府正院會客堂。
一進堂,甯勇便坐在主座,擡手示意對方落座,聞人言卿未坐,筆直站在廳中。衆仆将禮物箱匣層層堆好,遠退至庭外。
甯勇目光在禮箱上掃過,眉皺得愈深,道:“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侍郎直說吧,來我府上有何事?”
聞人言卿上前行禮道:“将軍,實不相瞞……今日晚生來此,是想求娶貴府公子……”
甯勇真真驚訝了:“求娶誰?”
聞人言卿有些羞澀道:“将軍真是的……明明都聽清了……”
甯勇訝然而起,她驚訝不是因有人來求娶,而是面前此人知曉兒子過往,仍來登門。她暫默不語,屏退下人,待門扉合閉,才再次确認:“你要求娶安樂?”
“是。”
甯勇艱難開口:“你應知……”
“我知。”
聞人言卿擡起頭,目光鄭重道:“公子當初便是我救出來的。”
話音如此簡潔堅定,甯勇望着眼前這位晚輩,一時頗受震蕩,歎了又歎,才道:“既然如此,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你既知安樂過往,日後當真能毫無介懷麼?”
她深深注視面前女子道:“實話說,我已做好養他一輩子的準備。他為我們受苦太多,我已決意今後不讓他再受半點委屈。若要婚嫁,我就必得确定來求娶他的人是能一輩子待他好,不會日後抛棄他、輕慢他,否則我甯可他不嫁人,情願他在家中一輩子。如果你是因美色才一時起意,并沒有承擔他一生的準備,那我勸你直接帶着東西,後轉離府,我可以當今日事沒發生過,往後相見,我還是會感謝你今日的勇敢。”
聞人言卿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道:“将軍信不過我的人品。”
甯勇搖搖頭,滄桑面龐現出苦笑:“人總是矛盾,有女兒了,便盼她娶夫納侍,熱熱鬧鬧,有了兒子,卻盼他能遇到位一心一意的良人,終身待他好。說到底,我是個有私心的凡人罷了,侍郎,還請你體諒為母之心。”
聞人言卿并不多話,隻道:“晚生請将軍明言,如何才肯信?”
甯勇更幹脆:“不知道。”
聞人言卿幽幽直視她:“沒有答案的問,又如何破題。既如此,晚生隻好自作聰明一回。”
在甯勇目光裡,聞人言卿轉身走向廳堂内的禮箱,在諸物之中翻捧出一個木盒。那木盒約九寸高,材質一般,無紋無漆,在衆雕花漆亮的禮箱之中顯得平平無奇。
聞人言卿捧着走到甯勇座前,将之放在茶桌上,“證我心誠。”
甯勇不解,起身近前,稍猶豫後打開盒蓋,當場倒吸一口涼氣,震驚道:“這是……!”
聞人言卿說:“嗯,劉達仕的頭。”
甯勇瞪大眼看向她:“你……”話音剛落,東窗外乍傳出哐當一聲響。
甯勇立時後望,隐有色變,還未張口叱問,便聽面前女子喚道:“甯公子。”
“誰?”甯勇詫異轉回頭,見聞人言卿正筆直地望着東側,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公子既然在,那方才我的話想必也聽清了。”
她面容平靜,話音甯若溪流,向着窗外問:“此物能證我心否?”
窗後無聲。
似有意躲藏,窗上連人影子也瞧不見,甯勇詫異想,難道當真是兒子?她稍作遲疑,快步外出查看。
聞人言卿站在堂内靜靜等待。外頭腳步聲漸自回廊轉至後堂,她安靜聽着,轉向後堂方向而站,并未跟随過去。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漫長的寂靜後,她開口道:“自與公子結伴後,我盡心照護。在邊地僞裝追查的那三年,我再困苦,也沒有一天餓到公子,再狼狽,也沒有一次讓公子置身險地。”
“若此物還不足以證我的心,那麼三年的照拂顧惜,能否證明我的真心?”
堂後素手緊攥,咬唇不語。
“公子淨如青蓮,純若善水,言卿傾心已久,自歸京後苦攢官業,今方有顔登門高攀。”
“言卿出身卑微,凡我所有,悉呈于此,比旁人餘處,今後加倍呈與公子,比旁人不足處,今後亦全力掙來,不教公子遜于他人。”
她擡起手,沖前方深禮道:“我聞人言卿真心求娶甯公子,請公子舍一句話。”
甯韶僵硬站在堂後,手死死抓在桌子邊緣。他還沒等從這震蕩的中回神,眼淚便已從眼眶落下。
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喜歡他。
原來這世上有人在親眼見過他的肮髒、屈辱、不堪後,仍然真心地……喜歡他。
甯韶忽然看不清路了,擡手觸面,才發覺眼淚已淌了滿臉。
她是天下難找的好女子,救他出魔窟,尊他憐他,始終以禮相待,不曾有半句輕薄。他的心也是肉長的,三年裡與她一路走來,怎會不對她動心?
但他怎可以恩将仇報?
這個女子來日有光明的前途,他怎麼可以用這具肮髒的身子去污她的人生?
她可以忘,但他絕不能忘,他們緣分的起始,是在拍賣他的花樓。
在這份情意面前,他卑至塵埃。搓磨的棍棒早在數年前将他的脊梁打碎,今生都不可能在心儀之人面前擡起頭。
縱使她真心不變,他又憑什麼要她賠上一生來伴一幅污軀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