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是辜負,而是放過,是積德,是行善。
堂壁之後,甯韶站在桌邊,對母親說出了微不可聞的幾字。甯勇聽過,走到前堂,對聞人言卿歎息道:“你走吧。”
聞人言卿靜了瞬,複直起身,一動不動地望着前方,說:“我明日再來。”
“不。”
堂後終于傳出甯韶的聲音:“你今後都不必來了。”
聞人言卿于袖下收緊手指,靜靜望着堂壁,沒有應下,緩慢而清晰道:“我明日再來。”
她放下木匣,行禮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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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屬臣官舍。
白青季剛睡醒就接到吩咐,馬上挂甲佩刀出發,一出門,正見魏沖從對面房中走出,揮手招呼道:“老魏,早啊!”
魏沖也是昏天黑地睡了個爽,聞言哈哈一笑:“不早啦,這都晌午了。”
白青季露出大白牙笑道:“我找老謝去,你往哪裡去?”
魏沖開朗地笑道:“揍戴從。”
自丹鶴與魏沖在王府内相聚後,每日都要去地牢揍一頓戴從解恨。
傷沒好時,兩人拄拐攙扶也要去揍,現下傷勢好轉,兩人更是起早貪黑的去揍。
走出院門,丹鶴果然早在等候,遠遠招手。魏沖忙跑上前握住她手道:“好姊妹!今日傷如何?”
“好多了!”丹鶴笑罷,一臉正色道,“聽說那厮東西都吐得差不多了,依殿下意思,過兩天人就剁了,阿姐我們得快抓緊,再不打就打不着了!”
魏沖一下嚴肅起來:“快快快,打一次少一次。”兩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裡走,忽見前頭有一隊人自道行來,正是皇子殿下與兩位内官,她倆忙松開行禮:“皇子殿下。”
風依雲點頭笑着應聲,遂問寒江平康道:“吾姐何在?”
寒江道:“回禀殿下,太女殿下此時應在映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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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快步趕至映輝殿禀告後,風臨與子徽儀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子徽儀說:“來了呢。”
風臨道:“來了呢。”
子徽儀道:“待會兒可要好好說啊。”
風臨說:“我盡量。”
兩人等不多時風依雲便至。他遠遠的就揚起頭來,手裡攥個細長的物件,步伐迅速,一身淡霞茜織金袍在空中翻舞出花邊,像隻急切飛趕的鳥。
甫一至殿廳内,他便開口道:“姐姐——”
風臨:“不行。”
風依雲怔住,遂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就不行。”
風臨自案後擡起頭:“你像個鵝一樣昂着腦袋沖着我過來了,不是來邀功的?”
“……”風依雲道,“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風臨說:“是我。但我讓你來提的是屬下,你将要講的人是屬下嗎?”
他被說中心思,隻好示弱喚道:“姐姐——”
“不行。”
風依雲被噎了兩下,目光看向子徽儀,子徽儀歎氣搖搖頭,風依雲便知其意,憋站半天,索性上前将手中物一把拍在桌案,“橫豎我都來了,一定要講,她救了我的命,你不能不顧。”
風臨放下筆,看了看桌上那細長的錦布袋,又看向弟弟:“這是什麼?”
風依雲将布袋口拉開,自内抽出兩截沾血的斷箭,給她看:“這就是她為我擋下的那支箭。箭杆箭羽上沾的都是她的血。”
風臨坐在桌案後,目光自斷箭上掃過一圈,複定視弟弟,問:“你撿它回來做什麼?”
風依雲說:“證明她救過我。姐姐,你能否放她一條生路?”
風臨說:“我看過了,我也應了。現在你打算如何處理它。”
風依雲愣了片刻,遂裝作随意道:“一會兒出去丢掉便是。”
風臨盯着他,拿起斷箭道:“我幫你丢。”
“别!”風依雲霎時欲奪,反應過來後忙找補,“這點小事不勞煩太女殿下了。”
風臨一言不發,筆直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心裡發毛,艱難吐字:“我不是……”
“我不希望你嫁給她。”
風臨忽然開口,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問:“我有沒有說過?”
風依雲頓時冒出冷汗,心下隻有一個念頭——她知道了。
風臨慢慢站起身,表情分明未變,而眼神已漸寒:“你要什麼我不給?尊位,權力,要涉軍我給兵權,要習戰我讓勇将一個個親自帶你,若想嫁人,隻要你張口,武朝才俊任你挑選,什麼樣的好人家找不到,偏要你自輕自屈去求婚一個已娶之人?!”
她最後一句震若驚雷,風依雲霎時變色,飛快後退,卻也敢做敢當道:“我是同她說了,但她已明明白白拒了我,我也不會糾纏,所以你今後大可放心……”
風臨猛地拍案:“混帳!”
風依雲一激靈,臉當時便白了幾分定住。子徽儀暗道不好,趕忙上前。
“你還不知錯在何處。”風臨胸膛氣湧,“你的詩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居然如此輕率地同人許下終身,還是同一個已婚之人,你把你的尊嚴置于何地!”
姐姐鮮少與自己動怒,忽而真動氣,風依雲怎能不畏,後退兩步,心下生懼,亦生出絲委屈,不禁為自己分辯:“這事錯到這地步麼……她那樁婚怎麼回事,你難道不知?若是尋常婚姻,我再喜歡也斷不會開口!可她那也叫婚麼?至于旁的,我喜歡就大方問,有什麼不對?天下女子都這般,我憑什麼不可以?”
風臨道:“你還理直氣壯?合着方才我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耳。話說百遍淡如水,既然聽不進道理,我便隻有拿這個讓你長記性了!”說着她便抓起圈椅。
風依雲花容失色,當即大喊:“姐夫救我!”立往子徽儀身後跑。
子徽儀被他這一聲叫昏了頭,頭暈臉熱,一時手腳不知該放哪裡,居然就這樣擋在了前面:“殿下,孩子還小,好好講……”
風臨又惱又好笑,道:“這混賬東西……你以為甜言蜜語就能逃過?”她抓着椅子吓他道:“躲在他後面做什麼,還不出來?再不滾過來,打斷你的腿!”
風依雲躲在子徽儀後面道:“過去了才真要打斷腿呢!”
她氣笑了:“小混賬,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了。”
“還真要打?你好狠的心啊好狠的心。”風依雲慌道,“你打皇城我給你開門,你平兵亂我幫你殺人,你讨厭風恪我見到她就罵,什麼事沒和你站到一邊?這樣好的弟弟你也忍心打的話,好,那你就打吧!”
風臨氣得發笑,真打是絕下不去手,可也覺得不能輕輕縱過,就吓他道:“這可是你說的!”便作勢要去揪他。
風依雲慌得忙叫:“姐夫怎麼辦!”
子徽儀已被喚得略微神智不清,暈暈乎乎站在那擋,眼見他姐姐就要抓到它,子徽儀忽急中生智,上前一步拉住風臨手腕,擋攔在前,帶着點讨饒的語氣,輕輕喚了聲:“阿臨……”
伸去拽人的手一下定住,風臨站在原地轉過頭,慢慢睜大眼睛看向他:“你喚我什麼?”
就在此時,子徽儀立刻回頭:“殿下快跑。”
風依雲拔腿就跑!
殿外回廊下,平康和寒江并排倚站在陰涼處,在随身紙箋上畫五子棋玩。殿門豁地被推開,一人兔子似的竄跑出來,寒江畫了一子,擡頭望道:“皇子殿下跑了……我們什麼時候進去?”
平康畫下一子道:“再等等,現在殿下氣肯定沒消,公子必定在哄,我們進去豈不尴尬。到你了。”
“噢噢。”寒江忙畫一子,皺眉道,“咦……”
“我赢了。”平康笑着畫下一筆,五子相連,“采買棺木的賬歸你了。”
寒江剛歎出聲,便見風臨追出殿來,抓着那椅子就丢出去,站在階上道:“跑!小混賬,有本事你今晚别回家!”
寒江默默看着,轉頭道:“你同我說,你今早覺得殿下穩重了?”
平康面無表情閉上眼:“忘了吧。”
見人眨眼跑沒影,風臨氣笑了,咬牙切齒半天,才回身看向子徽儀。子徽儀從殿中走出,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輕晃了晃,邀她回去。風臨反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輕掐他的臉道:“你幫那小混賬不幫我?”
子徽儀任她擰捏,手緊緊抓住她,歉然笑道:“他是做的不妥,但日後必定會改,太女殿下心胸寬廣,這次就放過他好不好?”
她道:“你被他一句話收買了,真是意志不堅。”
他頓時臉紅起來:“也不是……也不是為那句……”
風臨哼了一聲,偷偷瞧他,忽地湊近他道:“方才叫我什麼?再叫一遍。”
隻見他那張漂亮的臉一下子燒起來,連耳朵都染上紅色,绯如紅薇,半天說不出話來。風臨歪頭瞧他,笑說:“好呀,隻在救他時喚我,那我現在便去揍他。”
“别。”子徽儀拉住她,示弱道,“好殿下,饒我們罷。”
風臨忍不住笑,伸指點了點他的鼻尖。走回殿廳内,她看到桌案上斷箭,餘怒未消,不由氣道:“依雲這個混賬,連這兩截東西也撿回來。”
她越想越惱,忍不住氣道:“他是個沒出息的,那個慕霁空也不是好東西,竟敢拒絕依雲,不知好歹!”
子徽儀無奈笑道:“她答應你生氣,不答應你也生氣,到底要怎樣才好?”
風臨說:“總之不許她拒,她憑什麼拒,難道不傷依雲自尊嗎。要不是她一次次待他好,令他動心,依雲哪會開這個口?”
她越想越心疼弟弟,隻覺男子張口不易,艱難鼓氣勇氣,卻被這樣打擊,不由得冒火,走到桌邊使勁敲了幾下:“實在可惡!”
子徽儀望着她生氣模樣,隻覺說不出的可愛,笑道:“好不講道理的太女呀。”
聽見這話風臨沒忍住笑了一聲,随後慢慢靜下來,皺眉再次看向殿門處,歎了口氣:“罵歸罵,氣歸氣,可如果最後依雲真的鐵了心要嫁她,我也不會不成全。”
子徽儀當真意外,看向她問:“慕大人已婚,你也不介懷了?”
隻見她嗤笑一聲道:“病卧在榻,不省人事,雞代拜堂,母代圓房,丹砂在臂,幼童喚娘。此等謬事,也配言婚?”
風臨漸漸斂了表情,鳳眸陰沉沉前視:“她的那樁鬧劇,我認,才是婚,我若不認,那就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