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飛月隐,一夜悄度。
晨曦挂日,到了平素起床時辰,子徽儀神智漸蘇,但因困倦,遲遲未醒。睡夢之中,床畔鲛绡帳動,暗光浮動,腕間像有溫涼的細水滑過,倏爾空落落。
胧光恍惚間,聽有人低吟,隐隐約約,伴着浮動的帳影,若煙拂來:“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随無别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1]
其音缥缈,如風如霧,渺渺飄來,極不真切。子徽儀聽得模糊,隻覺像在做夢,皺眉思索,朦胧間覺得有人在望自己。視線猶似一道日光照來,甚為強烈,他敏察難安,不禁蹙眉睜眼。
眼皮睜開刹那,一道薄光投入眼簾,他忙眯眼前望,卻見晨光之中,風臨正拄着頭,沉默望着他。
“殿下……?”子徽儀怔喚,慢自坐起,迷迷蒙蒙,猶疑問道,“方才您對我說話了嗎?”
“沒有。”
子徽儀怔然低下頭。風臨望着他問:“怎麼,做夢了?”他呢喃道:“應是做夢了……”
那個“夢”字方說出口,便有一隻手伸來抵住他唇,子徽儀微訝擡頭,見風臨目光筆直看來,平靜道:“你喚錯了。”
子徽儀頓時憶起,可此時改口已來不及,又顯刻意,稍思忖片刻,試探着上前,将臉貼進她手心道:“睡糊塗了,原諒我這一回。”
他說時語調輕快,顯然在尋常玩笑,不過是深深悄藏了幾分情語心思,可風臨聽後卻忽地暗變臉色,雙目微圓,怔怔看着他。
沒立刻得到回應,子徽儀擡眼望她,笑了一下,許是剛剛睡醒,還迷糊着,他膽子也大了些,主動把臉又貼近一點:“不肯麼?”
“不會。當然不會。”
風臨目不轉睛地注視他,說:“我永遠原諒你。”
子徽儀忍不住笑起來,暗暗為這近乎情人戀語的對話而高興,不禁将頭低下幾分,更深地靠進她手掌心,輕語:“殿下真好。”
“嗯。”風臨垂眸凝望他的容顔,看着他彎起的嘴角,和說話時輕輕掃過掌心的睫毛。子徽儀覺察,擡眸望向她。
他有雙會說話的眼睛,當擡眸望來時,萬種情愫流光婉轉,真而又真地看向你,好像這一刻他就隻想靠着你,全副身心都交給你,依戀你。
一刹風華情意,璨若照天流星,這世間又有幾人可以抵擋?
風臨深深注視他不說話,此刻心中所想,無人可知。
子徽儀并不覺自己那一眼有甚麼特别,笑完便低頭輕輕呵欠一聲。
“還困?”她輕聲問。子徽儀微歎,慢俯身倚回枕上說:“困啊,可是也該起了,我隻再躺一小會兒……”
風臨低頭望着空了的掌心,少頃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向他。
這人或真睡迷糊了,平日裡謹言守禮,今早卻難得顯露點賴床的意思,長聲長語地回她的話,這種輕輕的類似撒嬌的語調,倒像回到了從前。
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聽過。
風臨定望着他片刻,忽扭過臉下床,“我去梳洗。 ”
“嗯。”子徽儀伏在枕上應了一聲。
他合目靠枕,身後紗帳緩搖,遠去的人影模糊在光影中,微微晃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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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府。
杏花堂内,善水廳中,聞人言卿一身绯袍,憑坐窗下,幽幽愁歎。
所歎不為旁事,正為情故。
自求娶被拒後,她日日都要往甯府去一趟,可甯韶再也沒見她。這兩天甚至連甯老将軍也開始婉言避見,最開始她還能進府去喝一杯茶,如今連府門也難進了。聞人言卿郁悶至極,無從排解,隻能獨處時悱恻愁歎。
正歎息着,其侍女松霜捧早膳粥點入内,置于案幾道:“大人,用膳了。”
“唉……”她直身拿勺攪了兩下,遲遲沒胃口,磨蹭半天,外頭有下人來禀告少監到府,來送太女的賞賜,她趕忙端理儀容出門。
平康帶着一隊侍衛内侍到來,如常宣話,将賞賜遞去,漆木華钿托盤中除了錦皮禮柬外,還有一方白硯台,一個琉璃鎮紙。
聞人言卿剛雙手接過,直起身來,平康便又想起一事,向她詢問,二人站着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散。
平康如常禮笑道别,直到出府,眉眼頓時微肅,暗瞄後方一眼,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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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映輝殿。
風臨一起,下屬便送來一大摞軍報。她洗漱更衣完趁着人傳早膳的功夫,坐在書房飛快閱覽。大多是北軍的例行彙報,遠在東疆的甯歆也送來超厚的一封書信,風臨打開閱覽,發現隻有開頭一張是叙述軍隊趕到長吉的近況,其餘十一頁皆是她對聞人言卿求娶甯韶的驚訝。
其心路曆程為震驚,否認,質疑,回憶,推理,猜測,總結,恍然大悟,最後勃然大怒。
風臨總體看了一遍,樂得哈哈響。
在甯歆眼裡,聞人言卿是跟她大姐一輩的人,算是半個長輩,突然求娶弟弟,甯歆很不能接受這件事,在信裡嘶吼控訴:“她比安樂大了多少!真成婚難道我要叫她弟妹麼!”
然而再震驚,甯歆也在意弟弟的心意,總要以他為重。況且再不願意承認,她也明白,弟弟今後成婚怕是難了,她也算與聞人言卿相識多年,深知其人人品才貌都是一流,聞人言卿若真願求娶,确算得上極佳婚緣了。
在信的後幾頁,甯歆筆劃狂舞地打聽弟弟是什麼心意,而後又問聞人言卿是否真心求娶,都怎麼說的,家裡怎麼回的,各方都是什麼意思,絮絮追問,唠叨了兩三頁,看得風臨都有點煩了。
風臨翻看着信,樂樂停停,最後提筆歪歪斜斜給她寫了一封回信,裝好封漆。
等她寫完,那邊早膳已呈上來,藥也晾溫,剛巧可用。
風臨與子徽儀用罷早飯,緩後,各接過一碗藥。喝時她将盞伸去,子徽儀會心地與她互碰了下盞,兩人像喝酒一樣把藥喝了下去。許是覺得這舉動太幼稚,風臨跟他都笑了起來。
目下兩線開戰,急需兵源,風臨早已有意調用那些收押的顧系士兵,關了這些日,風臨認為已稍磨她們心性,今天她要去把她們安置了。
她喚來沈西泠道:“去把顧崇明帶出來。”
出門時,天有燕子低旋,叽叽作響,風臨停下腳步,默然而望。
子徽儀随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看向天空。
“要下雨了。”她說完,忽地身上涼森森。
子徽儀看着她微變的神色,停頓一瞬,開口道:“那不是很好?”
“會涼快。”
風臨微愣,擡頭看他,見子徽儀莞爾笑道:“涼快些,宮宴能省好些冰呢。”
風臨愣愣看着他,站了會兒,忽而也笑了起來:“沒錯,也很好。”她笑完,低頭喃喃:“也很好。”
“走吧。”他沒有多說,拉起她的手往前行去,“我會給你帶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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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将軍府,後府英雪苑,三兩仆人正在庭中掃灑,院角的梨樹已挂了果,綠油油的葉迎風飄搖,有三兩簇複開的梨花藏在葉中,點點白跟着枝晃動。甯勇與丈夫到時,幾個仆人正圍這那幾朵複開之花稱奇。
仆人忙向她行禮,她點點頭,敲向兒子住處,遠遠便見門窗緊鎖。甯勇看向門外廊下站着的小厮,小厮搖搖頭。她歎氣命人退下,走去叩了叩門道:“安樂,還在睡麼?”
問了兩遍,裡面才傳來不大不小的一聲:“已醒了。”
她問:“這麼好的日頭,不出來走走?”
“一會兒分明要下雨。”
甯勇尴尬笑笑,少頃消去笑聲,認真且嚴肅地問:“孩兒,真的不去宮宴麼?難得有這個機會。”
“不去了。”
甯勇愁站門前,并不走,而是又擡手輕輕敲道:“不然去一下吧,你都好些年沒去宮宴了,不想知道現在京裡公子間都流行什麼發式、戴什麼珠花麼?去吧,去玩一玩吧。”
甯韶仍道:“我不去了。”
一旁的甯夫想張口說些什麼,然而還沒出聲,眼淚便落下來,擺擺手走到一邊。甯勇重重歎一聲,看着緊閉的門道:“唉,你這樣又是何苦?”
屋内寂靜,片刻後傳來沙啞的回複:“我有些累了,請母親父親容諒。”
甯勇搖搖頭,與夫歎氣離去。
房廊外影婆娑,水落石階。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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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晌午時,慕歸雨帶着蔡理撐傘往尚書省,趕在午休前将李氏刑判文書呈了上去,回去時,順道去吏部接了新調來的刑部郎中陸詞。這位新人是麟原調來的,原在麟原州署任職,實績十分優異,難得人還很勤懇,并不花言巧語。因蔡理升任,刑部缺個郎中,風臨便挑了她來。
雨勢漸大,三人撐傘在道上走着。陸詞顯然拘謹,一路暗暗觀察四周。路上蔡理向慕歸雨詢問了些宮宴的事,陸詞聽到,待她們談完悄聲問詢:“尚書大人,小人未曾有幸親見儲君,心中神往,不知太女殿下是何模樣?”
慕歸雨道:“殿下美容止,風神俊逸,有雅量。”
陸詞暗自稀奇,又謹慎說:“大人,卑職第一次入京,一入京便逢東宮賜恩,得允參加宮宴,心内實是激動又緊張,生怕行禮說話錯了。”
慕歸雨淡淡掃她一眼,道:“放心,殿下與我們同行,如珠玉行于砂礫,不會錯認。”
陸詞低頭稱是,仍顯惴惴,忽聽慕歸雨道:“那時你跟着我便是。”
陸詞眼睛發亮,正要道謝,突然見前方來了幾個官員,見到慕歸雨,都停下腳步,脫口便洪亮道:“恭喜昭國候!”
慕歸雨笑容微微停頓。
近晌午時分,許多官員或下館子,或歸家用飯,或出來松松筋骨,都往官署外走,見到一身新紫的慕歸雨,全都紛紛上前禮賀。
“恭喜大人榮封昭國候!”
“尚書大人,恭喜恭喜!”
“賀國候榮晉,今後大鵬展翅,前途無量了!”
一路恭賀連綿不絕,慕歸雨微笑往前走着,點頭回複。雨點噼裡啪啦打在傘面,嘈響成片,慕歸雨挂着微笑往外走,目視前方,步伐不覺間越來越快,突然腳下踩出聲極大“啪”響,頓時小腿一濕。
“哎呀!”陸詞和蔡理忙掏出手帕追上來。
慕歸雨停下腳步,慢慢低頭,看見一大塊泥水濺到衣擺,衣鞋盡髒。水珠淅瀝瀝在周遭掉落,慕歸雨停站雨中,麻木擡頭,忽道:“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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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刑獄前,鐵甲圍立。
被關押的顧系守備軍都給帶到此處,布滿血絲的眼僵然環顧四周。前方署舍階上,站着那位太女,階下站着形容憔悴的顧崇明。周遭親衛甲士威站,庭内跪着四排人,皆是那夜作亂羽林軍士。
士兵們被關了這些天,不免生出灰暗,環視四周,見敗兵縛跪,甲士注目,隻以為終逃不過一死。
風臨揚了下下巴,身邊白青季立刻揮手,下方立有百來名精甲士兵出列,拿刀走去,士兵中有人心灰意冷,有人則悲從心起,痛聲而泣。顧崇明臉色立變,愕然看向風臨,狠啐一聲,猛向那些士兵奔去:“住手!”
正在此時,高階上傳來一聲令:“把刀給她們。”
顧崇明當場愣住,猛扭頭望去,不僅她,在場所有戴罪士兵,乃至跪着的羽林軍士也為之不解。
群兵注目時,風臨站在階上,微笑俯視下方道:“孤赦免你們,現在你們是孤的人了。自古以來,軍從主令,兵效君死。現在孤對你們下令——”
“處決她們。”
在話音落下之時,那百來名甲士皆向前一步,竟真将刀遞給在場所有守備軍士兵。
刑獄前一片寂靜,穿囚服的士兵們帶着鐐铐,互相暗望,誰也沒敢先動。
雨越下越大,水一顆顆砸落在遞出的刀上,将刀沖得雪亮。眼見氣氛越來越寂靜,突然側方傳來極響的腳步聲,啪啪作響,衆囚兵驚而望去,隻見顧崇明陰冷着臉,大步走上前來,抓起一刀,面無表情舉起照着一犯一刀斬下!
霎時鮮血四濺,慘嚎穿空,落雨中,血濺了顧崇明滿身,她亦不擦,擡頭望向風臨。陰雨中她獨眼森然發亮,繃唇望來,猶如荒漠中的野獸。
身後的士兵們死一樣寂靜,互相對視,看看顧崇明,看看太女,又看看手中刀,慢慢握緊。
階上,風臨笑問白青季:“你覺得她服孤嗎?”
白青季皺眉看向那人,沒能給出回答。
風臨說:“她不服。”
白青季眼神陡然陰下,目光再投下那人已帶了殺意:“那還留着作甚?”
“因為可惜。”
風臨注視顧崇明道:“忠臣血脈就這麼被害絕了後,一想到此,孤就會心痛。”
“服與不服都不緊要。”風臨向階下行去,語氣平淡中含着股風儀,“從前許多人也都不服孤,且相處試試。”
白青季持傘跟随上前,于顧崇明面前站定。雨簾中,顧崇明渾身血順水而下,直迎風臨的目光。
風臨淡笑問:“為何第一個動手?”
顧崇明道:“守備軍的職責是守衛國城。而這些羽林軍在她們放下職責襲擊皇城的那刻,就是叛亂,我理當殺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