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絲陽光自簾後透來,落進昏暗宮殿,此宮空蕩蕩,偌大殿廳内僅有兩個人影,一個穿着舊龍袍的人在遊走,一個士兵就立在她身後。
又是新的一日。自來到溫泉行宮後過去幾天?現下什麼時辰?她全然不知。
沒有宮仆給她梳妝,她便披頭散發,身上的龍袍不知幾日沒換,垮曳于地。這件龍袍實則新制未滿一月,可如今顔色已經黯淡。
武皇,如果還能這麼稱呼她的話,正用瞪得滾圓的眼掃視四周,然而四周實無甚可看,通宮無擺設,所見物皆為木具,連喝水吃飯的器皿都是木制。至于活物,整座宮殿内除了她外,僅有一個士兵。士兵高大,穿輕甲佩短刀,戴頭盔鐵面,看不到臉,隻露一雙眼睛。
這士兵不和她說話,無論她曾怎樣咒罵利誘都不回一字,仿佛啞巴。士兵每天給她遞兩頓飯,爾後的時間就跟随在她身後,注視。
無論白天黑夜,這個穿鐵甲的士兵都跟着她,像個無言的鬼,哪怕她睡了,也立在床前。
武皇一回頭,就能看到那雙鐵盔下的眼睛。
過去幾天了?也許是幾月。那雙眼睛寂靜而陰森,永遠凝視着她,讓她回到久遠的歲月。武皇覺得有點受不住了。
于是在這個早晨,當士兵再一次把粥端上來時,武皇大吼一聲,像瘋婦般将粥碗一齊潑砸到她身上。木碗從鐵盔上彈開,士兵一字不發,漠然定站。
武皇再也忍不了這詭異的寂靜,大吼一聲,抓起木勺就砸向窗戶。被鎖住的窗晃動兩下,沒開,窗紙卻微有破損,透進一縷風,迎面吹來,武皇就在這時聽到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她霎時止聲,靜了片刻,飛快尋聲找去,在殿内唯一一張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
紙被木杯壓着,在堂風中簌簌飛動。它昨天還不在。武皇走近,拿起這張紙,上面似是從哪拓下來的字,印着幾行筆鋒鋒逸卻淩亂的字:
窗外有人影。
門縫有眼睛。
說話的時候别有聲音。
風聽到的都會告訴她。
夜看到的都會告訴她。
字迹甚亂,像将瘋的人以硬物劃刻。武皇莫名覺得眼熟,好似在哪看過,她順着字下望,在紙張右下角,狂亂且扭曲地寫着行小字——宣文十六年冬。
細電倏爾自腦中閃過,她倒吸冷氣,陡然瞪圓雙目,猛地回頭,鐵盔士兵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雙目冰冷凝視她。
武皇啊地大叫,奮力甩紙砸去,劇烈動作中龍袍發出一聲啪的斷響,亂影間,一顆珍珠掉落在地,彈砸出重重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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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珠子掉了!”
皇城尚衣局内,一名繡工慌張地放下長針去拾,遠處司衣忙上前來:“沒用的蹄子,那可是要用到太女新袍上的,快撿起瞧瞧有沒有損傷!”
繡工緊張拾捧起,司衣飛快抓過,仔仔細細看個遍,這才松口氣,看向那繡工道:“算你有運,不然少不了一頓闆子。”遂将珍珠放進軟綢托盤中道:“鑽孔作扣罷。各位手頭都抓點緊,過三日便是宮宴了,這袍子必得趕制出來。”
衆齊聲道:“是,司衣。”
她還欲再講些什麼,外頭忽傳來大片行禮聲,她忙快步出門,立時現笑:“内令您來了。”
尚衣局外,寒江攜六局女官款款行來,猶似陣春風拂入堂内,對衆人颔首而笑:“不必多禮。”
目下宮内貴人銳減,原有奉與他們的人手、供奉全閑置下來,寒江接管後毫不客氣,将這些多出的資源除去供給栖梧宮的,其餘全用往風臨身上。
往日給武皇及三宮宮君制服飾的人,現在皆給風臨趕制衣飾。
平康得知後提醒過一句,然而這件事上,寒江很理直氣壯:“這些份例原就是殿下的,現在隻不過讓他們還了來。”
“做的怎樣了?”寒江溫和笑問。尚衣與織染署的人迎上來,答:“按您的吩咐,常服、禮服、行裝、裡衣都在做了。成套頭冠配飾以寶石、翡翠色系劃分,也命尚珍局畫了六套樣式,少監前日過了眼,現均在趕制。殿下與公子宮宴的禮袍,我們局裡好手已全調來趕制,最遲明晚就能給您過目。”
織染署令說:“依您的吩咐,料子都用庫中現有的,不曾另新采買。隻是這樣是否太素淨?往常陛下制新袍,花費的金線寶石要比這多數倍不止,太女第一次于皇城興宴,禮服更該隆重些才好啊。”
寒江暗自吃驚,面上溫婉笑道:“這已很足夠了。”視察一圈,格外又柔言安撫了趕工的繡工們,臨走前,尚衣持一匣上前,打開示與她,隻見匣内紅綢軟墊之上,靜躺兩顆碩大的珍珠。
兩顆珍珠正圓無暇,華彩流豔,珠光如鏡,實為難見的極品。
尚衣道:“這兩顆霓霞珠是前兩年楊刺史獻來的,大小珠光都好,最難得是一對兒,殿下與公子的抹額上主飾還未定,奴想用這兩枚珍珠,不知可好?”
寒江道:“待我往東宮問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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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崇仁殿議廳内,禮部、光祿寺、鴻胪寺、太常寺、殿中省、少府監、禁軍、東宮衛率等各部官員近三十位列座廳内。
廳堂内一尊山水座屏落于正前,屏前置寶座相幾,一片缂絲紗幔垂落,如水似霧,擋于群臣之前,紗幔後朦胧可見座上坐着一位姿儀甚美的少年,身形端俊,宛如支冰骨玉竹。
其人年歲甚輕,然在場人無敢冒犯,因太女緣故,連其雅号也不敢多喚,皆有默契地尊稱他為“少君”。
各部集聚于此,正是為三日後的宮宴作最後議談。而宮宴的一應事務,由皇夫太女全權交予子徽儀來定奪。
光祿寺将最終定下的宴席菜單、用具清單呈上,鴻胪寺緊随呈交宴會樂舞目表。子徽儀端坐正位,聆聽衆人言議,在他身側站着文雁、平康兩位内官。
缂絲紗幔清透,并不能遮擋什麼,僅起儀禮避用,是以人們擡頭仍可望見子徽儀颔首靜思的容顔。隔着層水色薄紗,他的面容也胧光瑩澤,遠遠一望,真似美人如花隔雲端。
可再畏懼太女,再敬畏皇夫,子徽儀如此年輕,那些久操宴事的人也難免生出輕視之心,是以大項兢兢,而在小事之上,例如耗材采買一類,照例如舊存意虛了兩分。但未想一應用度、宮外世價、食材時令,乃至宮樂禮制當派多少樂手、出多少禮器,耗用多少,竟不能糊弄他半分。
子徽儀微冷聲詳詢,光祿寺卿被問得應接不上,正此之際,風臨自正明輝殿處而來,踱步入廳,衆忙行禮。
子徽儀稍稍驚訝,起身來迎,風臨示意勿動,大步踏至幔後寶座,與他一同并坐,倚座下望:“方才怎麼了?”
下方光祿寺卿面色稍異,道:“适才少君過問宮宴酒水之事,下官正在禀報。”
“哦,那繼續罷。”風臨道。然對方言語支吾,始終不能解釋所報價目與子徽儀所言相差的緣故,隻推說都是下屬辦事不力。
風臨豈能不明其中彎繞,驟然威喝:“放肆!項目不清,也敢來呈!”
那人登時吓得肝膽俱顫,熄了聲響。霎時滿殿寂靜。
衆人噤聲之際,子徽儀悄然瞧她,心道:殿下闆着小臉嗔怪的模樣,當真是可愛。
身旁風臨仍在冷視光祿寺卿,微笑道:“是不是清理皇城時略了你們,你們才敢生出這等心思?”
鴻胪寺、光祿寺等人聞言俱驚,皆起身呼道:“殿下恕罪!臣等萬萬不敢!”
風臨冷笑一聲,不接話,滿殿寒噤。子徽儀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說巧不巧,寒江恰在此時到來。禀奏得允後,寒江入殿,一進來便覺氣氛冰冷。她含笑裝作未察,暗與平康對了個眼神,自随行銀川手中取來一檀木精匣,打開呈上,道:“有件小事來請過目,殿下與公子的抹額上主飾還未定,尚衣呈來兩顆霓霞珠,說是前兩年楊刺史所獻,正圓無暇,珠光明亮,最難得是一對兒,殿下瞧着如何?”
她描述珍珠之時,風臨并無太多興趣,直到聽到一對兒,這才低頭望去,果見一對白珠圓滾滾并排而坐,她看了須臾,面上冰雪忽霁,微微淺笑道:“你看着辦。”
寒江點頭,遂禀餘事,風臨心情稍霁,很快點頭。她禀罷告退,平康借稱交接事務,陪同出殿。
待出了崇仁殿,銀川才呼一口氣,認真記下:“殿下喜歡珍珠。”
平康和寒江對視,心中一齊暗語:殿下是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
她讓銀川将珍珠送去尚衣局,與他往前慢走着,平康無聲瞄過四周,忽問:“殿下賞賜的禮柬給聞人侍郎送去了麼?”
“還沒,怎麼了?”寒江望他,他道:“那正好,我去送吧。”
“行呀。”她雖奇怪,但并未多問。如此又向前走了一段,平康開口道:“你已是兩宮内令,事務繁巨,當将精力放在要務上,何必整日陪做這些瑣事?”
寒江溫溫柔柔地笑語:“我喜歡呀。”
他低聲道:“喜歡麼,大熱的天,在粥鍋邊站一整日也不嫌累?”
“自然累,但公子的狀況你也知道,從前郁結心内,整日固步屋内連句話也不說,多麼可怕,現在好不容易好轉,難得他有主動想做的事,我自然要全力支持。”
平康沒多言。寒江想起将做好的新袍,忍不住笑道:“多少年了,終于能再見殿下金玉裝扮。那兩顆珠子極好,正是這樣的寶物才配得上殿下和公子,這一回他們必驚豔四座。”
平康在旁走着,低頭不語。
寒江越想越高興,仿佛昔年光明日子就在眼前,拍他肩膀笑道:“你說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我不知道那許多。”他步伐忽快,“叫人将東西給我,我要送去聞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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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晌午時,風依雲自軍械所歸來,前往定安王府。來此非是他事,而是風臨昨夜告訴他,要予他一位得力人,他今日來接。
那人北軍參軍出身,也是男子,喚作淩寒星。
聽說此人曾在一年前變故中遭南陳俘虜,受了重傷,将将養好。因筋骨未好全,不能亟歸前軍,所以将此人交給風依雲,也好互相扶持。
将淩寒星交給弟弟,風臨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顧忌他狀況,特意再三囑咐風依雲這人剛剛傷愈,心性難免敏感,要多包容,先接觸看看,若實在相處不來也不要發火,回來告訴她,再行安排。
風依雲全都應下,入王府後随褚綏一道往淩寒星所在住所去。路上路過顧崇明所在,褚綏順帶提了一嘴,風依雲不免想起那晚她凄慘模樣,生出愧疚,心中微動,順而進去探望一下。
房内,顧崇明正躺在床榻,一動不動地看着半空。
自含元門那夜後,她就整日隻躺在床上,不思飲食,不言不語,宛如死屍。
進顧府的允令文早給了她,但她一直沒去。别人告訴她府裡有顧嚴松留的東西,她也毫無反應。
這些天她始終如此,唯在此刻人傳風依雲到來時,她幹涸的眼才動了下,流露出疑似驚訝的情緒。
她半倚在床頭,看向門口,隻眨眼功夫,那位小皇子果然走了進來,站在屋内,用那雙甚為漂亮的眼瞧向她。
顧崇明詫異之下,動了動嘴唇,然而什麼話也沒吐出來。她的嘴唇蒼白幹裂,布滿烏紅的血痂,就動了這一下,便又滲出血絲來。
風依雲皺眉瞧着她那張嘴,忽地開口:“喂。”
顧崇明剛望去,眼前便飛擲來一物,她本能擡手接住,拿下定睛一瞧,見是個小巧精緻的芙蓉紋金盒。顧崇明愣住,不解地擡頭,見風依雲擡手伸出小指點了點嘴唇,遠遠地對她道:“是潤口膏。塗一點吧,你的嘴再裂下去就要留疤了。”
聽罷,顧崇明好似半天才反應過來,手指忽地不好使,很久才費力地打開薄盒,膏脂整齊,像是新的。看着那瑩潤的膏脂,她忽然問:“為何給我這個?”
“你嘴裂了。”
“為何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