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家,謝燕翎不算是受寵的晚輩。政場無權,意味着家中失語,她母親身無要職,連帶着她也不受重視,兼之族内才俊濟濟,愈顯得她無足輕重。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派她去北疆。
所以同輩的謝鳳翎等人初入仕便有頂不低的官帽戴,而謝燕翎明明也姓謝,卻要在當初的北疆守備軍中從低層做起。旁人都各奔前途,唯有她,被派去燒一個被武皇親旨貶至邊疆的冷竈,隻為家族多一條有備無患的路。
去北疆是家中安排,但做斥候,卻是謝燕翎自己的主意。她心裡也憋了口氣,棄了伍官不做,去做極危險的先軍偵察,就是要立功,非要做出番成績來給人看看。
這一切風臨都明白。
她确實做到了。隻是結局卻如此。
遠處的下屬自西市趕回,帶來寒江調勻的棺與車。屬下将棺打開,白青季木然上前,頂着兩眼鮮明的紅痕,将謝燕翎抱進了棺木。
一具木棺,裝盡她二十三年。
林葉蕭蕭,白青季低下頭,一大顆淚砸在棺角。風臨嘴唇幾度張合,終說:“回去吧。”
将死訊告知謝元珺時,她不敢信,在牢中道:“怎麼可能?好好的一個人,素日開朗,哪裡會無端尋短見?休用此話咒我孩兒!”
直到将她喚出,把屍首真正擡到面前時,她才認清這現實。木棺輕啟,謝元珺呆看須臾,猛轉開臉大喊:“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孩兒素日爽朗,怎會無端自缢?是那太女将她殺了,反來作謊騙我!”
她大喊大叫胡說,一旁士兵聽不下去要制住她,風臨也隻搖頭,命人将她轉至三品院,安置在了謝老太君的隔壁,走時将那塊遺言布給了她。後來據人報,謝元珺入住後哭嚎不止,沖隔壁高呼:“還我孩兒!”
風臨聽罷一言不發。
回到東宮後,風臨照常議事。詹事府呈送刑部與大理寺的拟文時,她也可以理智說出對謝家的處置:“先把謝氏族内田畝統計出來,亟分予當地流民。”
子敏文與蔡理等人皆無異議。
“慕侍郎那個暗樁謝恒源,有大功,予黃金千兩。”她看向蔡理道,“回去讓你家大人問問那人意向,若想身退,孤再行厚賞,若欲歸仕,孤會在法司給她擇一個好職位。”
蔡理道:“殿下仁恩,微臣必一字不漏轉達。”
理事間隙,寒江也忙完趕來了,一句話不多說,細瞧了瞧風臨後,默默地跟在她身旁。
瑣務稍清,諸人各自歸署,風臨與子敏文等人同往中書省去,離殿前,風臨叫住外殿收筆的史官,說:“顧系雖定逆罪,然士兵到底可憐,她們都是武朝的好将士,隻是各為其主罷了。來日史書工筆,還請不要苛難她們。”
那位新史官稍愣,旋即面容嚴肅,鄭重地向她作了一揖。
路上衆人順而談及二十二日夜那一戰,皆是眉目喜色。
含元門一戰,鎮北軍與守備軍戰至天明,兵亡過萬,未傷百姓一人。
子敏文說:“殿下,這一仗無論從朝政還是從軍事,都是一場大勝,該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好好慶祝!”
風臨垂眸,語氣低回:“是啊。”
話音剛落,後方突有一鳥飛起,風臨心兀驚,回頭瞧去,恰見個影子撲棱棱直向天際。
她怔然定住,許久後,慢慢低下頭。
這一年夏,風臨忽見不得燕子。
是日夜,風臨公務畢,返王府,寒江一言不發跟在她身旁。二人沉默行路,在向映輝殿走的路上,看到了躲在園林中哭的白青季。
當時已很晚,四下連盞燈也無,白青季獨自藏在夜裡,蹲坐于假山下嗚泣,身軀顫抖,幾度哽難呼氣。風臨站在夜中,怔怔聽着她的哭聲。
夜很黑,但風臨仍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是謝燕翎的佩劍。
欣長劍影落在地面,随着人的影子顫抖。
夜月高升,此刻她無顔見臣淚。
将白青季托給寒江照顧,她怆然轉身走了。
風臨不知怎麼走的,也不知往哪裡走,一路恍恍惚惚,待到回神時,她已撞在子徽儀輕攔的手臂中。
月夜下,子徽儀憂然看着她。她仰頭望向他清麗眉眼,停頓一息,有些失神地喚:“徽儀。”
子徽儀握住她的手,蹙眉道:“已是夏日了,為何你身上還是這樣涼?”
風臨呆看他,原本想瞞他到底,可不知怎的,她忽就愣愣道:“徽儀,又有人死了。我不知道這回是不是我的錯。”
面前人忽似吸氣,字音微顫道:“殿下……”
“而今回想這幾年,我究竟是做對多,還是做錯更多?”
風臨鳳眸細微地睜大,不受控地低語:“若我當初再寬容些,再做得更好些,會不會今天就——”
“殿下。”面前人忽然打斷了她,以一種堅決的語氣制止了她的後話。風臨回神,愣看向他,見他正肅望而來。
子徽儀道:“相信自己,無論任何決定,都是當時自己所能做的最好的決定。”
他眸光清亮,像月凝煉的劍光,一字字堅定地向她心間遞去。
“相信自己……”風臨失神地念着這幾個字。
子徽儀望着她失魂落魄模樣,心痛不已,鼓氣勇氣擡手将她摟進懷裡。忽來的懷抱令風臨睜大眼睛,心空跳一拍,泛起空茫的痛意,她倏爾失語,咽喉堵得發不出聲,頭就靠在他的胸膛,耳畔傳來一聲聲心跳,像春雷敲打着她神魂。
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那夜謝燕翎赴死,是以兩個身份。一個是謝家的女兒,一個,是定安王的部下。”
“生命是很寶貴的,但她甯可放棄生命也不願以謝家人的身份向你舉起劍。”
心髒頓似被人擰成一團,風臨不自覺擡手抓緊他的袖子,眼睛睜得極大。子徽儀說:“如果你不值得,她不會這樣掙紮。”
他摟緊她,目色深深道出一句話:“痛苦本身就是肯定。”
“不要否定自己,不要否定她的痛苦。請去相信。”
子徽儀低下頭,将唇輕輕落在她冰涼的發上,一字一句輕語:“殿下,請相信自己。”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向前。”
刹那間她髒腑怮顫,五味交雜,辛酸苦楚一并湧至喉間,雙目艱難強撐,四肢卻湧出了站立的力量。
忍着咽喉的酸痛,風臨将頭埋入他懷,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沙啞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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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護城河畔,楊柳道上,慕歸雨與心腹提燈前行,見一老媪坐舟邊歇息,對河啃幹餅。遠處酒樓隐隐傳來嘈雜聲,夾雜呵斥。
慕歸雨停下腳步,玄棋見狀俯身執燈下照河岸,老媪感光回頭,見其官袍,連忙起身喚:“大人,小民可有效勞之處?”
慕歸雨問:“你日日都在這麼?”
老媪趕忙爬岸上來,彎身恭敬回道:“是大人,小民整日價都不離這處,有事您言語。”
慕歸雨點頭,平靜說:“過一陣幫我往外運個東西。”
老媪滿面堆笑:“樂意效勞,敢問大人要運何物?”
“死魚。”
“死魚還要往外運?”老媪奇道。
“有人看了會難受。”
子敏文到時,正見慕歸雨将一個錢袋放進船媪手中,她打趣道:“慕大人好闊綽。”
“包舟消閑罷了。”慕歸雨示意船媪退下,轉頭看向她問,“你怎在此?”
子敏文笑以目光向西點了點,那正有一樓閣燈火通明,與問江樓隔街相對,官吏環圍,“這不是聽說你在查抄謝家家産麼,我這正好有點事要刑部核一下,送來給你過目。”
她沒多言,點頭接過文書,就着燈籠光看起來,傷手手指點了一處道:“此處疑有誤,我記得三年前謝元珩曾向陛下獻過一次糧粟,當時所獻糧一千二百八十石,算來她彼時明面擁田至少二十頃,而今怎會隻有二十五之數?所呈數目對不上,回去讓人重核一下,仔細有人藏私。”子敏文笑道:“當真好記性,我生平所見真正過目不忘之人唯二,一個你,一個清華。”
慕歸雨沒什麼反應,照舊速覽。她低頭翻閱時,子敏文暗瞄說:“昨日張家的張陳與沒了,你知道麼?”
慕歸雨道:“那個戶部錄事?倒挺突然,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蛇咬死,毒發無救。”言至此她忽左右顧望,壓低聲音問:“這事與你有無幹系?”
慕歸雨立微皺眉:“關我何事?”
子敏文暗瞄她說:“她從前跟劉達意她們走得近,别裝不知道。真不是你下手?”
“笑話,難不成華京死個人都要到我這點卯?”慕歸雨嗤笑一聲,把文本甩她懷裡,揮袖便走。子敏文讪笑,忙追上去:“不是就不是咯,别走啊。”
她去拽之衣袖,慕歸雨蹙眉回身,回頭刹那忽似看到什麼,突然站在道中,久久凝望身後樹林。
“怎麼了?”子敏文奇怪,也跟着回頭。
慕歸雨一動不動地盯着後方道:“剛剛那根樹枝有這麼低麼?”
“哪根枝子?”子敏文奇怪打量。
她不說話,死死盯着,忽而綻出一絲微笑:“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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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兩日,風臨斟酌封賞,清理敵黨,抓捕餘犯,以繁忙的事務令自己打起精神。
随着政會逐漸複常,消息慢慢放出,朝野開始輿潮波蕩。聞人言卿欲毒淨王的傳聞隐隐暗湧。恭定親王攜風恪子女叛逃迅速風傳,伴随風安瀾押入三品院,剛剛稍穩的宗親間逐漸不安。
慕歸雨私調囚犯的行為迎來了質疑,六月二十五日,風臨終于接到了第一本彈劾奏文。此後一連十餘本,言辭一本比一本激烈。
呈文者衆多為未受顧謝牽連的武皇朝臣,她們在一連數件政變中措手不及,惱怒積壓,終在此時尋到一個發洩口。明刺東宮的膽子她們許多的确沒有,但借題發揮她們則頗敢為。
這件事無疑成為她們向風臨施壓的一個把柄,她們掐準了眼下時節風臨不可再處刑官臣,故而言辭甚利,十幾本奏文居然無一例外地要求嚴懲慕歸雨。風臨陰沉冷對,始終未表态。
照這形勢發展下去,說不準會演變成舊臣罷官之潮,于慕歸雨可謂棘手,然而慕歸雨本人卻對此不在意,反有閑心對風臨放過謝元珺持微詞。
在中書省呈交文書時,她當衆道:“縱是舊屬母親又如何?既定謝家為逆,便一概有罪,怎可殊人輕縱?何況謝燕翎本就存有二心,當夜她将軍章交予右郎将便是同逆,更妄論知情不報?那晚一場小阻擊又于大局何用?依我之見,即便謝燕翎仍在人世,也當正法,隻有殿下會為此放過她。”
說了還不算,她事後還向風臨遞奏章,直言應當以逆罪處死謝元珺及其子女,被風臨一字未複原樣打回。
當晚風臨回到映輝殿坐下,暗惱不已,倚在憑幾上與子徽儀抱怨,可說着說着,話音漸漸低止,須臾後,卻是不覺喃喃道:“她有白頭發了。”
眼前晃過那絲刺眼的素,風臨有些接受不了道:“她這麼年輕,怎麼會有白發?”
子徽儀坐在美人榻邊,不由微歎:“殿下到底還是舍不得。”
風臨聞言歎息:“殺了她實在是我朝的損失啊。”
子徽儀思忖道:“那就隻能制了。”
風臨無奈笑道:“非是我無能,實是世上已無何物能牽絆此人了。”
子徽儀短暫沉默,擡起頭直視她,伸指輕輕指去:“不是還有你嗎?”
“我?”風臨愣住,随即搖頭笑笑,“你想錯了,我對她沒那麼重要。”
子徽儀隻說:“何妨一試?”
風臨若有所思,斂聲熄語。子徽儀在旁蹙眉,暗自凝重地想:那人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憎恨家人,連自己的命也不在意,已可稱孑然一身,若連這份師生之情也不再顧惜,那麼這個人心裡已沒有半點情,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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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雄雞喚曉,風臨亟起,命将各诏下告。
在料理政務的同時,風臨對從屬之臣依功大行封賞,面面俱到,無有遺漏,凡有所功,必有所得。下至士卒,上至高官,連遠在國朝南北的軍官也獲得她們應有的功賞。這份體貼榮耀,讓風臨本就在三軍之中牢固的威信更成倍增長。
子丞相已是百官之首,爵至公國,貴為國戚,實在賞無可賞,風臨便将封賞着意分予子敏文一些,诏冊其為伯爵,如此一來,在承繼家中爵位前,她亦可享食祿,來日也不必降爵繼承。
寒江正式冊為東宮内局首官,于内令、典内二職外兼代尚宮之缺,六局事務,悉過其目。平康正式升為内侍省少監,兼領内長侍,從三品。梁佑元為正監,正三品,兼任監門将軍。餘者如陳妙峰、蔣紹傑等人,亦得擢升。
白青季晉太女右衛率中郎将。魏沖晉右羽林将軍。風依雲授鳳儀衛軍符,風臨将武皇之“禦前行走”金牌賜予了他,準參議政事,監領左監門将軍,并在職權之外,準許他近州招兵。
甯歆還未有戰功,着任領軍已是破例,再冒然大封恐難服衆,于其禦兵不利。風臨先複其母官品,後右遷其二級,特命侯騎千裡賜金刀,囑咐“代孤督軍”,以示恩寵。
至于李思悟,風臨再三思量,決定把她放在禦史台,任侍禦史,兼散朝大夫、度支郎中。
風臨本欲也給聞人言卿舊袍換新衣,但聞人言卿聞诏後特來東宮婉拒了。
她說:“臣的功勞并不足以升遷。得侍郎位已是蒙殿下厚恩,豈敢再貪進。”
風臨奇怪:“卿怎無功?”再三要賜賞,但聞人言卿态度堅定,始終禮拒,風臨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