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與子徽儀飲藥說話時,她不禁感歎:“文人自有傲氣,不可任意淩折。”
子徽儀坐在她身旁,悄悄繞一縷她的長發在手中玩,輕聲問:“那便真不賞聞人大人了?”
風臨握住他手拉到面前,打開桌上藥膏,撚來細細塗在他手指傷痕,道:“放心,她自會建功來呈。”
然而相比對他人之順利、對聞人言卿之自信,風臨對慕歸雨的晉賞卻是足足兩日難定。
二十六日下午,風臨自覺不可再拖,于殿室對着空白帛軸獨坐,沉思良久,最終寫下一個字。
是日傍晚,平康攜诏至刑部官署當衆宣讀。
“門下詹事:
孤自棄疆北,風霜刃身,獨勉獨勵,舔血求存,無有暫遮雨雪之處,流離燈火之外,五年望鄉而難歸。一夕返京,得遇慕卿,願授業點惑,于夜路提燈,同踏風雪。從此寒夜有伴,辛仇有托。
孤千百次謝得此人,使身不孤,寂途有應。見卿披星戴月,孤幾次于心立言,欲築金台以報,集星露以呈,得解卿之勞、慰卿之苦。一片懷恩之心,何料今日?
孤無卿,無以速達今日,卿無孤,無以全卿大計。
八年昭雪,八年艱途,卿忍辱負重,厥功至偉,今茲冊卿為侯爵,冠國之譽,拟字為昭,封昭國候。擢遷刑部尚書,賜紫服玉帶,典籍百卷,食邑千戶。
日夜默思,凝此一字,願卿明意,萬勿相負。
宣文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太女監國宣。”
平康宣讀完,慕歸雨怔然跪立,生平第一次在聆谕後發出詢問:“殿下封我為什麼?”
“昭國候。”平康持軸清晰複述,“殿下親拟昭字,降賜大人。”
慕歸雨一動不動跪在地上,仰頭望着錦軸。平康俯身将錦軸遞下,她僵硬地舉雙手去接,在錦軸落掌刹那,平康低語:“恭喜慕候。”
慕歸雨定望手中物,眼睜得滾圓,眨也不眨,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又好像震然以緻無以反應。她不動,平康就極有耐心地等。
四周跪地官員皆暗注目,慕歸雨低頭如石像跪立,官廳懸燈自上下照,她整個人完全浸于陰影中,黑影化作泥潭流淌于她膝下,吞沒着暗紅官袍,唯有手中擎的錦軸,在燈火中照得愈發明豔。
蔡理看到她那隻傷手在細微顫抖,好像舉着巨石,不堪重負。漫長寂靜後,慕歸雨終于做出反應,她手捧錦軸,舉着拜下:“雨萬不敢受。”
平康并不意外,微笑道:“殿下預料您有此話,吩咐奴若您推拒,便将此言轉告。”
他上前俯身,一字一句低聲轉述:“‘但有忤拒,徹絕師生之情。’”
慕歸雨霎時渾身冰結,心髒亂躍,捧着錦軸的十指竟絲毫也不能動。她圓目低頭,眼睫就在陰影下顫,好似有隻鐵爪沿着左臉頰狠刮而下,隻抓至左手心,鈎得血肉翻爛。慕歸雨忽然跪也跪不住!
那四字像一根冰冷的魚鈎,甩進她嘴裡,狠紮進肉,鈎得她無法不張嘴。
許久之後,平康聽到了兩個字。
“我接。”
慕歸雨動唇道出這三字,兩手緊握錦軸,俯身将額砸叩在地面。
“臣慕歸雨,謝殿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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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日,湧動數日的傳聞漸于市井間盛。
傳言稱,聞人言卿毒害淨王未果,遭到風臨嚴懲,以緻數日卧病。官民皆感議紛紛。
風臨得知後問:“這破消息從哪傳出來的?”
前來禀告的沈西泠隐晦道:“有點難查,禦前的人不好問話。再者屬下聽說這傳言最早出現之處,好像跟内衛府也有點關系。”
風臨冷然思忖,命她派人暗抑,自己則于當日下午入宮。至栖梧宮時,見子南玉身體不适,風臨當時未表,待離殿後召來平康詢問:“父親病情為何突然加重?”
平康答:“昨日皇夫殿下命人安置了顧氏屍首,見了顧氏生前的貼身侍仆。”
風臨冷聲道:“他與父親都說了什麼話?”
平康道:“那人為顧氏難平哀泣,說顧氏因愧面皇夫,感負友人,當年在入宮後暗求來損陽之藥自飲斷嗣,以絕聖恩。皇夫聞之大為驚恸,問是哪個太醫予藥,那人回說是于太醫。皇夫殿下聽後問了一句‘可是離宮的那位于用于太醫?’對方答是,皇夫再未多言,待回宮後頭痛卧床,至今晨仍未好轉。”
風臨聽完頭也未轉,問:“于太醫是哪年離宮的?”
平康稍加思索,立刻答:“是宣文十二年初。”
時有熾風過廊,四下樹影搖曳,隐有蟬鳴。風臨俊立影下,目色微沉,少頃開口,似笑非笑道:“……她膽子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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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别平康,至紫宸殿,風臨喚來梁監詢問聞人言卿之事及内衛秘聞,卻意外得知一件陳年舊事。“那孟品言本為街巷浮浪之徒,入内衛府初也無甚成績,後來能得重用,皆因她向陛下獻了一言。”
及梁佑元講完,風臨面色已陰雲隐聚,微笑道:“原來是她的好主意。”
待回東宮後,她遣人往慕歸雨處去,遞言質問:“你到底還要用她到什麼時候?”
慕歸雨答:“至多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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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京西南,子徽儀正與寒江、樂柏等人在貧坊設粥棚施粥。
他早有此想法,準備兩日,今晨一大早便攜車馬趕來,駕鍋生炊,一直忙到這個時間。原以為以東宮之名行事會遭些冷待,未想竟人群集聚,粥棚前的人自晨便擁擁如海,此時仍不減。
人多事便繁累,但子徽儀做得非常認真。他原本不必抛頭露面來舀粥淘米,交與下人做便是,但他執意親為,将每一碗端端正正遞與人,輕聲囑咐:“不夠請再來。”
在煮粥間隙,他就跟那些乞丐、貧民們說:“太女殿下近來将會給失地流離的貧民分發田地,若你們有意,可以去尋裡正官差問一問。”
他打扮素淨,卻難掩絕世容光,容貌本就容易讓人心生親近,兼之言行有禮,絕不輕視任何人,一日下來,前來領粥之民大都對他頗有好感,隐隐間對粥棚旁東宮那面儀旗也減了幾分畏懼。
粥發完後,他與寒江二人向車上走,寒江待到人少處趕忙關問:“公子還好麼?可有哪裡不适?手有沒有燙到?”
他笑着搖搖頭,說不累是假的,但可以承受。子徽儀低頭看向十指,那裡指間的傷早已愈合,在日日敷藥之下,傷痕顔色已變得很淺。
寒江仔仔細細觀察他雙手一番,确定沒有增加新傷痕,方才呼一口氣:“眼見就要好全了,若這時或傷或碰,殿下不知又要心疼多久。”
子徽儀不好意思地說:“自回府後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光是吃藥抹祛疤膏,就不知要你們費多少心。”
寒江搖頭道:“我們同宮長大的人,公子說這話便見外了。”
她言語溫柔和煦,真叫人如沐春風,子徽儀不免心生暖意,颔首笑道:“是。今後再不會了。”
寒江見他眉眼舒展,心内也十分欣慰,想:自回來後,公子與殿下都眼可見的好轉起來,氣色也越來越好。
她看着高興,回頭望向空空的粥鍋,不免心生振奮,覺萬事皆開始好轉,心道:這日子真真是越過越有盼頭了。
“今天大大成功。”寒江開心地彎唇而笑,“我們回去吧公子!”
子徽儀胸膛也尤為明亮,微呼一口氣,拂去疲憊笑道:“嗯。”
二人往車駕走去,交談聲漸散于晴空之下。
“天愈發炎熱,下一次我們來,或可再分發些解暑藥。”
“好主意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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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臨回到東宮已是未時半。至明輝殿後她未立即理事,而先喚尋下屬,聽來禀報的暗衛說子徽儀他們今日順利,馬上回來後,她才稍稍心安,開始處理事務。不多時子敏文便來到明輝殿。
前兩日她說要辦一場大宴慶祝,風臨隻當她是随口說笑,未想竟是認真的。
子敏文在呈交完奏文後,把一冊超長策案遞了來,風臨打開一看,竟然連鴻胪寺與六局的招呼都打好了。
子敏文義正言辭道:“我們連有兩場大勝,該慶祝一番了。”
風臨合上文書,隻問:“錢夠麼?”
子敏文擡手一揮:“殿下您放心,我們現在實算是有點小富!”
風臨緩道:“孤知道剛抄了兩派,我們進項頗多,但眼下兩線開戰,不得不顧慮來日,留出軍需。再者,前方将士正在對敵,我們在京中大吃大喝,這樣好麼?”
“軍需早已留出兩年之用,殿下大可放心。”子敏文道,“凡君有勝,四海同慶。今殿下接連平定兩亂,于國于朝皆為喜,何以抑歡而作無事狀?殿下為儲君正位,我等襄從輔助,既定政亂,就該昭告天下,使九州聞之,此謂名正言順。”
“況殿下今大行封賞,犒勞上下,内外無不振奮,此正鼓舞人心之時,依臣之見,殿下更該趁熱鼓勁,大大慶賀一番,屆時宴禮伴着封賞送至前軍,将士們亦會受到振奮的。”
風臨看了她半天,道:“說實話吧堂姐,是不是你這些日憋得難受了?”
子敏文筆直坐在對面,面容嚴肅,噎了半晌,張嘴大聲道:“是!”
風臨:“……”
不說則已,既說子敏文幹脆一吐為快,愁眉苦臉道:“不光是我,大家都快憋悶死了。這段時間,不,這兩年來我們都過得多麼壓抑!好不容易今時大勝大封,哪還不許樂樂?縱是箭弦也沒有一直繃着的道理,人也該抒發抒發,再不高興耍一番,我們便要悶瘋了。”
平心而論,風臨覺得她說的确實有道理。風臨可撐,卻不代表旁人都可撐。長久的煎熬下來,那些臣子們确實到極限了,那些辛苦的将士在數場厮殺後,怕也心中痛悶如山,壓抑至極。往常軍隊防營嘯亦是此理。現在确實該來一場宴會,起碼讓這些人稍稍舒緩一下心情。
風臨歎氣,道:“周大人同意了麼?”
“她當然同意。”
風臨道:“你們是不是又欺負老實的周大人了?”
“殿下莫要在意細枝末節。”
子敏文直視她,發出制勝一擊:“辦吧,辦吧辦吧,這錢我出一半!”
“辦辦辦。”
風臨眼神示意寒江拿來算盤,道:“既然要辦就不能隻我們樂,也要送些酒水去讓四疆将士同樂。遞給戶部前,我們先算一下開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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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後,月驚時前來明輝殿,恰見子敏文眉開眼笑地走了出來。月驚時好像看到了年輕面孔的子丞相在喜笑顔開,不由大感驚悚。
子敏文見有外人來,忙斂表情,沉穩地沖她點點頭,複一臉嚴肅地走了。
月驚時暗暗咂舌登階,待内官通傳後入殿。
及見太女,月驚時便行拜禮,認真請罪婉辭恩升,懇請外任長吉。
這時期往東疆去意味什麼,風臨不會不明。她對此言頗感意外,亦不禁生出刮目相看之感,再三肅問:“你可想好了?”
月驚時堅定道:“臣已深思熟慮,還請殿下成全。”
風臨遂準:“吏部文書下來後,你與孤一道離京吧。”
月驚時作揖:“多謝殿下!”
因對其家心有愧意,離去時風臨親将她送出殿,二人走在廊下時,李若蓮剛好前來複命,低聲禀說:“聞人大人今日不在府,聽說去了刑牢,好像要去探望前任門下侍郎。”
風臨道:“追去刑牢問,問她想幹什麼?告訴她别學那個人。”
“遵命。”李若蓮退下。風臨遂與月驚時下階向庭,交談之際,隐約見前方有一小隊人走來,月驚時隻覺人群中一抹明光耀過,将看清人臉,便聽身邊太女語調歡欣道:“徽儀。”
月驚時一愣,遂慢慢停下腳步,苦澀暗笑,看向前方現身的公子。
那太女早已快步走去,二人于道中相視,目光交彙那一瞬間,月驚時覺得這二人好像眼中僅有彼此,再無世間任何外物。
“唉……”她為自家傻弟弟暗暗歎氣。
子徽儀喚了聲殿下,擡眼便看見後方月驚時,頓時笑容微滞。他神色變化極為細微,是以旁人難察。月驚時上前,彬彬有禮地對他與寒江道:“公子,内令。”
子徽儀淺笑禮回,風臨笑着瞧他,忽而發覺他輕輕勾拉住自己的手。
風臨低頭微愣,複擡頭看他,卻見他目視前方,神色如常。
雖說月驚時心胸并不狹隘,對這位公子也無甚意見,但看到弟弟的情敵在自己面前總歸開心不起來便是。故而她略寒暄兩句,便行禮告辭。
女子踱步遠去,子徽儀微微垂眸,悄然松開了手,将欲前行,未想手忽被人一把拉住。與他的力道不同,握來的手十分緊,幾乎像要把他牢抓在掌中一般。
子徽儀驚訝轉過臉,正見風臨對自己笑。在光亮的天空下,風臨的笑顔明麗無比:“怎麼?不再拉着了?”
心跳兀地一重,他快挪開眼,颔首不語。身邊人也不再多說,隻是更緊密地拉住他手,連同手指都交握在一起,平常随意道:“快點回去吧,外面好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