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尚書省官署門前,三兩隻雀鳥飛過,落在檐上,幾個侍衛利索地打開大門,向府衙前駛來的一輛輛馬車行禮。
朝廷大官衙中,大都會在官署後園植花木造景,或巧設假山小池,以供清賞。尚書省後園廨舍旁,亦列植竹林為景,官員們公務稍歇時,都會來小竹林裡偷個閑。
今日方才清晨,小竹林裡就聚了五六個人。照理剛到上值時辰,原不該如此熱鬧,但她們都是昨夜在此通宵辦公的,好不容易熬至天亮了事,出來透口氣。一群人或嚼薄荷葉,或抽煙鬥,半死不活地交談,唯聞人言卿站于林影後,默不作聲地在吃蔥花餅。
“昨晚孫少府監沒了,你們得信了沒?”一人嚼着薄荷葉道。她身邊人立刻驚訝:“少府監沒了?怎麼回事?前日我看她還好好的。”
“聽說昨晚她在遊舫喝多了酒,掉河裡去了。人撈上來時已經沒了。”
一人歎道:“唉,多事之秋啊。”
那戶部郎中說:“法司那邊查沒什麼問題,她家過兩天就辦喪了,你們去不去?”
她身旁人點頭,兩人商量随多少,另一邊則讨論起軍事來。工部郎中道:“沒想到太女真要去率軍東征,唉,說句實話,我當真忐忑!這半年以來起了多少亂?自裴少将軍率軍駐南後,南邊就一直在摩擦,但都是小打小鬧,始終沒有大戰,因為什麼緣故?不就是在等我們與東面交手嘛!”
兵部主事愁眉緊聚地歎了口氣,抽了口煙鬥道:“真不知這東面一開打,裴少将軍還能不能鎮得住。”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蹲下身撿起一根竹枝在地上畫起圖來,幾人聚在一起看去,那人道:“你們看,平州離望北城那麼近,秦老将軍又年事已高,一旦東面開戰,北方勢必會有動作,你們可别忘了北疆有什麼,那可是有——我草有蛇!”
衆驚望去,果見一條褐蛇從落葉下鑽出,嗖嗖爬來,皆紛呼躲避,正此之際,未想後方聞人言卿迅步而出,探手一摁,快準狠扼住它七寸,當即将蛇制住。
四下皆是驚異,深詫她這病弱之人竟出手如此迅準,更駭異她何時來的。
聞人言卿面無表情,慢将蛇拎起,垂眸望向手中扭動的影,低語道:“原來還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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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清早,子敏文便被子丞相叫去了書房。她昨天剛跟風依雲從明州城趕回來,累得快散架,站在那微微醒神,恭謹問:“母親喚我何事?”
還能何事,自然是為點她東伐随行之事。子丞相欲叫她裝病拒了,但孩子而今成人,自己也有許多主意,倒不好強硬地命令,故她決定先從小事打開話題,循序漸進。子丞相道:“昨天聽人說,你前些日從庫中取了幾幅畫?怎麼,是對丹青有興趣了?”
子敏文道:“倒不是,女兒拿那三幅畫去跟人換了隻雞。”
子丞相愣了下,道:“你拿我三幅藏畫去換了一隻雞?”
子敏文說:“是。”
“……”子丞相再次确認,“你是說拿我那前朝白一諾真迹、周代花鳥圖、沈黛山山水圖,這三幅千金難求的名家珍品,去換了一隻,雞?”
子敏文面不改色:“是的母親。”
“……”子丞相道,“好吧。想必是一隻非凡的雞。雞呢?拿來我看看。”
子敏文說:“送人了。”
她說完,随即又補道:“而且也沒法要來看,因為那雞飛走了。”
子丞相沉默了許久,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拿了我三幅畫去換一隻雞,最後這隻雞也沒了?”
子敏文道:“可以這麼說。”
子丞相:“……”
她撐着桌子站起來,目光在桌面搜尋一圈,抓起筆架就去砸子敏文,大怒道:“你這個小混賬!”
子敏文大叫不好,道:“東宮還有事我先退下了母親!”連忙跑了。
室中典事忙來攔,說:“丞相不是要來與女郎說東疆事的麼,怎的吵起嘴來了?”子丞相喘氣道:“叫她給我氣得,一時連正事也忘了……就她這樣能去前線?怕連鞋襪都要被人騙走!”
她面色隐隐沉凝道:“我都親自去紫宸殿陪她走一遭,還不能安她的心嗎?不行!我絕不會同意敏文去戰地!”
子丞相微微默站,忽問道:“她人呢?”典事跑出去,不多時回來:“說女郎往東宮去了。”
子丞相一愣,道:“快把她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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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
辰時半,寒江已行動利落地在王府内巡了一圈,來到家令寺中過問事務。她坐在房内一一見過前來禀事的諸部管事,結了前日帳,各派吩咐後,喚來了園丞。
定安王府是風繼修造的,當初建時萬倍用心,處處都能感受她愛妹之心。風臨住在此地,每到一處,皆觸目傷懷,故從不曾去賞過景緻,每到夜裡,更隻于文軒閣、映輝殿兩處往返,絕不踏到别處一步,仿佛極力躲避什麼。
寒江盡看在眼裡,雖嘴上不說,但心中如何不憂?偏生她無法去開解風臨的這份悲苦,原以為風臨要一輩子這樣郁郁寡歡,未想她竟見風臨肯向園子邁出一步了。
自歸京後,風臨過得何其寂寥悲苦,簡直如一具行屍走肉,仿佛隻為複仇而活。眼見一生都要這樣冰冷的過時,子徽儀到來了。
他就像一泉活水注入這座王府,澆灌枯木,複蘇寒殿,這座王府仿佛也跟着活了起來。于是風臨開始聞得到花香,也看得到滿園綠意。
八年了,她終于能擡頭看看這座王府,邁進盛景之中,拾撿長姐當初留給她的美好。
雖仍隐痛難當,但終是開始活着了。
作為她從小到大的親人,再沒比這更能讓寒江高興的了。風臨剛去了一回芙蕖池,她立刻便叫來園丞道:“王府内的芙蕖池今後要好好打理,讓花匠今日就去買些蓮種進去,務必使繁花滿池,好教殿下看着舒心。”
園丞連忙應下,笑道:“真巧,今早少君也叫人拉回兩大車蓮花呢。”
寒江微愣:“少君也買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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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宮道上,李思悟正與吏部許主事往明輝殿走,路上閑聊,李思悟問:“那天宮宴我怎麼沒見着魏大人,她哪裡去了?”
許主事道:“嗨,她啊,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月末那陣不知跟殿下許諾了什麼,回來就跟部裡遞了假折,往邊南去了。”
“邊南?”李思悟好生奇怪,“那邊是流放地,又荒又亂,她跑去那做什麼?”
“誰知道?大學士的心思我哪猜得中喲。”
李思悟感覺不妙:“不行,我得去和殿下禀報一聲。”她匆匆作揖,剛轉身要往東走,忽聞到陣淡香,向東一瞧,見前方往來許多宮人,手裡都拿着一支鮮荷。
“這是……”她不由得奇怪,看到前方明非與内侍官走來,忙走去緻意,問及此事,明非笑道:“太女昨日親手采蓮贈少君,少君受之感動,感殿下之恩,自備銀錢命人采買蓮花蓮子,贈與滿宮宮人,同享得花之樂。”
明非說完,從宮女手中拿來花也給她倆各遞了一支花,笑道:“見者留香,兩位大人也請收下一朵吧。”
李思悟接過道謝,着實感到意外,卻又覺在情理之中。
明非問:“兩位大人來尋太女殿下的麼?”二人答是,明非道:“殿下還在王府,有些事務要處理,須得個把時辰才進皇城。”
李思悟二人相視一眼,道:“那我們還是回去罷。”
明非得體有禮地笑道:“一會兒還會發涼果蓮子湯,内局馬上就送來了,天如此熱,兩位大人要不要等一等?喝口涼飲再走。”
夏日涼飲可當真稀罕,許主事并非富貴人家,平日少買冰食,難免想喝這一口涼的,李思悟善解人意,沒再邀之同往,作揖離去。
走到東宮外,恰遇見月驚時,知對方即将外任長吉長史,李思悟也停下賀了一句,月驚時笑着謝過,遂擡眼望向四周問:“今天是什麼日子?皇城裡怎麼人人都拿着荷花?”
李思悟道:“哈哈,皆是清華公子所贈。聽說是因太女采荷贈他,他受花感動,便也買荷花來發給别人同樂。一會兒好像還有甜湯,月長史來得巧,可以去喝一碗。内局手藝挺不錯的。”
月驚時聽完,緩慢笑了下:“呀,那我可有口福了。”
她點頭道:“嗯。公子惠澤宮人,連最微末的奴婢也善待恩賞,看來将來内宮會有一位賢仁的男君。”李思悟感慨說完,與之作揖告别,拿着荷花悠悠離去。月驚時站在原地微微而笑,複向宮内行去。
宮内明非正與内侍官交談,瞄見月驚時,稍稍一頓,從宮女手中抽花來到她面前,将兩大朵粉蓮朝她手裡遞去,莞爾道:“月長史,趕巧今日少君賜蓮,你也拿一支吧。瞧這花開得多好,回去插在書房,定然滿室生香。”
月驚時沒有立刻接話,緩慢接過粉荷,拿在手裡望了一會兒,才道了句:“多謝内官了。”
明輝殿前,金黃玫瑰正沐日展枝,滿目耀華。宮廊之下,子敏文正在與慕歸雨慢慢外行。她們手裡也都拿着一支荷花,在官袍的映襯下,花愈顯嬌豔。
子敏文邊轉荷花,邊道:“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昨晚沒睡好麼?”
慕歸雨回:“昨夜有個急案。”
“這樣啊。”子敏文看着荷花稍頓,緩緩開口,“你聽說沒,殿下要帶清華同去東疆。”
慕歸雨道:“嗯。”
“你說依雲會不會也跟去?”
慕歸雨沒接話,隻一言不發地望着前方。
子敏文望花笑歎,語氣隐約低了幾分:“唉,此事當真是少見啊……”
殿階庭下,月驚時跟随内侍向明輝殿走,正看着面前大片的黃花,忽于餘光瞄見華宮廊下一抹紫影。她慢下了腳步,擡頭看去——金殿琉璃瓦下,一身紫袍的權臣。
殿前慕歸雨若有所感,慢慢停下腳步,轉頭下望。
繁花庭下,月驚時正仰頭看着她。
陰郁的夏風從二人之間吹過,滿庭黃玫瑰迎風盛放,開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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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映輝殿内,秋懷慈正在為風臨診查雙臂。
細細摸筋詢問後,秋懷慈将藥膏勻塗在她胳膊上,邊纏白紗邊說:“殿下兩臂恢複得不錯,藥再敷上七日便可盡消痛了。這幾天多加保養,勿提重物。”
上完藥風臨穿戴好衣服,與她走至東殿廳,給子徽儀看診。秋懷慈喚來她師父,仔細看了他的傷後道:“金蟬蛻玉膏可以停了,白獺髓膏繼續用,夜裡敷仍敷傷處,白日用珍珠玉屑散。”
風臨看向子徽儀手指,不禁笑對那老醫師道:“‘七日落痂,膚如新雪’,當初您說孤還不信,現在方知,金蟬蛻玉果然名不虛傳。”
老醫師笑道:“哈哈,這藥用了多少天材地寶,連白獺髓都在它面前都黯淡無光,怎能不好用呢?”
風臨甚為開心,喚人給兩位醫官賞賜,子徽儀坐在一旁心感不安,望着手指道:“還要塗藥麼,我覺得已經好了。”
風臨道:“當然要塗啊,傷處還有些痕迹,須得盡消了才好。”
子徽儀點點頭,不再多說,隻是心中仍然不安。
兩人飲完藥後,醫官們行禮退去。風臨二人漱過口後寒江進殿,禀了些瑣事,幾人說了會兒話。
見這兩人小小年紀就要吃這許多藥,寒江不覺微微歎一聲,但見風臨神情愈好,有說有笑,很快想起一件事。
她已悄然觀察數日,确定風臨現在心緒已然緩和,方才決定:上!
她悄悄往前挪了一步,擺出好大的笑臉,開口說:“殿下現在心情可好?”
風臨轉頭笑道:“自是很好,你想做什麼?”
寒江狀似随意說:“倒沒什麼大事,隻是無意間聽說慕大人擋的那支斷箭還在殿下這,那箭您留着也沒有什麼用,不如給我,我幫您丢了去……”
她艱難胡說着,忽然聽見面前兩人齊笑了一聲,風臨轉頭看向子徽儀:“我就說吧,寒江肯定要來幫他要,她才經不住那小子求呢。”
意圖給人猜透,寒江臉一下通紅,微有尴尬地低頭。風臨有意逗她,說:“偏不給。”寒江憋了半天,道:“那東西您留着做什麼呢,就還給他吧!”
風臨從未見過她臉這般紅,玩興大起,搖頭道:“你管做什麼呢,拿去燒火、打水漂,總之不給他。”子徽儀無奈而笑,站起身往外走,風臨笑道:“好呀,小叛徒去幫忙了。”
不多時他将那裝着斷箭的錦花袋捧來,直接向寒江遞去。寒江滿眼感激:“公子!”剛要去拿,風臨一下閃來,伸手搶過。
寒江央道:“殿下給我吧。”風臨高高舉起錦袋道:“不給。除非你叫十聲‘好殿下’。”
寒江果然叫了十遍“好殿下”,期望地看她:“給我吧?”
誰料風臨頭一歪道:“哈哈,不給。除非你再叫十聲‘好太女’。”
寒江向來性軟,又叫了十回“好太女”,再次期望地看她:“這回該給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