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閃爍,喁喁細語漸熄。身旁佳人沉入睡夢,風臨卻是亢奮至極,居然一夜未眠。
兩心知,兩心同,這是何等至樂。
她滿心激動不能平定,睜眼看着外頭天一點點亮起,忽地輕聲起身下床,披袍向外頭行去。殿外侍從見她行禮,她示意不必跟随。
此時啟明方隐,天蒙蒙将亮,四下靜谧,風臨沿路獨行,心中想着事,嘴角含笑,不知不覺走到廣庭外的園林。
她穿梭在綠林小徑,耳畔隐隐傳來水波聲,一陣幽香随風飄來,風臨駐足,向東一望,發現府池的荷花開了。
望着遠處水中婉美花影,她忽心中微動:若采上幾朵帶回去,放在他枕邊,不知他醒來瞧見會不會笑?
思索間,她仿佛已見到嬌花擺在他睡顔旁,那一番美好無比的畫面,笑不能收,當即便走向荷池。
風臨腳步輕快走到池邊,挽起袍擺與褲腿,探腳進涼快的池水中,小魚被波紋驚動,飛快遊開,随即又遊回來,繞着她啄,風臨忍不住輕笑,一步一步向前,去采池中最美的秀荷。
清晨露珠挂在荷花瓣上,她手一撥,便嗒嗒落下,像在她手背下了場雨。圓綠深處,粉花羞擡,千姿百媚。盛開的,半開的,未開的,風臨采了一大捧,低望懷中花顔,不禁想他看到時會是怎樣反應?
一想到這,她就好生期待,忙摟緊花,提起衣擺,快步淌出池塘。
上道穿好鞋子,風臨捧着荷花,輕快地走在路上,時清風爽朗,晨光破曉,她滿懷柔情,迎着曦光輕聲唱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1]
清亮歌聲悠揚于蒙蒙亮的天空,遠處莺鳥婉轉相和,林葉幽風,池水微波,一縷金光探出雲層,落在她肩上的花苞。
在清荷的香氣中,七月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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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時鼓一聲聲疊過,六月逐漸淡去,伴着晨鐘悠鳴,旭日自東高升,光輝橫越九州,傾灑大陸每一寸土地。
遙遠的武東慢慢自夜影中顯形,挪眼看向天空,蟲獸出穴,萬木怒長。
飛騎營營地,号角聲起,一個個兵卒從被窩爬起,邁向帳外集合。大軍迫近的壓力之下,劉達意、柳合二人也早早爬起各赴事職,開始奔走。
衆人都在忙碌,東疆叛軍的領袖,風恪在做什麼呢?
她什麼也沒幹。
自離京以來,随柳合部抵東疆後,整整一個月,她終日躺躲在華宅床上,捂着臉傷哀嚎痛吟,事務悉數交與劉達意處理,她隻負責點頭稱是,吃飯睡覺,而後日複一日對着傷顧影自憐。今日亦如此。
“取鏡子來!”
每日清晨風恪都要喚人呈鏡,細細自照後再怨憤暴怒,嘭地将鏡擲向地,砸鏡痛罵,罵風臨,罵風和,罵和她作對的大臣,罵那些無用的屬臣,繼而罵這傷的罪魁禍首,子徽儀。她幾乎每天清晨傍晚都嚎言要把子徽儀抓回來處死,連死法也在口中拟了幾十樣。可待劉達意問要不要提前置辦個刑房時,她又支支吾吾,罵起了别的事。
疼痛在臉頰切割,拌着滋長的恨意,在每個不眠的夜晚腐爛。
日夜交替着她陰濕寒膩的愛恨,祛疤的藥膏她一天三遍抹在臉上,過節卻千百遍地烙在心裡。
不得開解之法,也不要開解之法。她捂着臉咒罵,不知疲倦。
“當死的賤人,狗日的爛貨……”
風恪雙手撐坐在床邊,披頭散發,對着地上鏡子的碎片扭曲道:“你們還敢把酒賜到本王眼前,賤人……本王一定要将你抓回來,你連同那個千刀萬剮的姘頭,把你們扒光了挂在木杆上,黥面遊街,開膛破肚,挖肝晾腸,剝皮實草!”
廳内跪着的兩個侍女瑟瑟發抖,頭幾乎要低埋到地裡,一口氣都不敢喘。
風恪罵了半晌,臉肉兀地起痛,擡手碰了碰,摸到猙獰的疤肉,又是一聲大嚎,捶床罵道:“這兩道疤落在臉上,本王還怎麼統轄天下?!”
她一股腦将床上枕頭被子齊丢出去,一侍女被玉枕砸中,耐不住痛哼一聲,風恪霎時扭過頭來,血紅的眼死盯過去,那侍女當場吓得渾身發抖:“殿下,婢子錯了,不是有意的,求求您、求求……”
風恪猙獰大吼:“把她給本王拖出去!剝了她的臉!剜了她的舌!”
那侍女慘叫求饒,還是被門外跑入的侍衛拖了出去。旁邊人失聲驚呼,手腳并用爬開,向她不住地磕頭。
風恪伏在床上氣喘籲籲,陰然笑道:“哈哈哈……現在你也沒臉了……哈哈……”
剩下那個侍女跪在地上抖若篩糠,死死咬住嘴唇,大顆眼淚無聲砸在地上。
室内陷入詭異的短暫寂靜,床上皇女陰森的呼吸聲像吊在脖間的絞索,侍女眼淚砸落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在她要支撐不住崩潰時,門外快步跑進一人來禀告:“殿下,小王女與小王子來了!”
風恪惱道:“哪的王女王子?”
“正是您的親骨肉啊!”侍從跪在地上滿頭汗道,“小王女與小王子給人從華京救出來了!現在已在府衙!”
床上人頓住,靜呆片刻後猛自床榻彈起:“果真?!”忙穿鞋出去。
她快步随人奔向前府,院内烏泱泱已站了一大片人,士兵們圍在外圈,中央停着兩輛馬車,車前站着十來個灰頭土臉的人,為首有個老婦,形容狼狽,劉達意正與之交談,有兩個綢服小孩站在人群中間,一個怯,一個蠻,仰頭看着面前大人們。
風恪頓喜,立刻奔撲上前:“吾的心肝!”
風瑛知要見母親,原十分期盼,誰料突然見到個面有疤痕、披發散服之人沖抱過來,當即驚吓道:“什麼人!滾開!”
這話一出口,風恪身子即刻定住,兩眼睜得滾圓,慢慢低下頭,一動不動盯向她。風瑛被吓到了,此時方看清面容,發起抖來:“母親……”
風恪驟然擡手,使出全力掄掌扇去:“你這小畜生!”
“啊!”孩子當時便給扇得倒在地上滾了半圈,捂着臉怔了須臾,哇一聲大哭起來。
風琪已在旁邊吓得沒了聲,小臉煞白,發抖望着風恪。
這一掌立将所有言談聲都打滅,紛紛驚望過來。滿場死寂中,風恪怒聲大吼:“哭什麼哭!你這瞎了眼的東西!”
“這是做什麼!”劉達意快步趕來護住風瑛,沖風恪道,“有火也别沖孩子發!她知道什麼?”
風恪氣猶不平,将欲張口,劉達意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親王下屬都在這,難道要讓人看笑話不成!”
風恪胸膛氣湧,憋嘴不再吭聲,一張臉陰黑猙獰,挂着傷疤的半邊臉不斷抽動,狠瞪了眼女兒,憤揮袖離去。
母女重逢之溫馨喜悅,徹底毀盡。風瑛躲在劉達意懷中嚎啕大哭,嚷着要回華京,一群人圍着去哄,亂作一團。風琪獨自站在旁邊,不敢吭聲地落下淚。
吳環見狀心酸,趕緊跑來,蹲下用衣袖給他擦眼淚。風琪低頭不看她,問:“大姑母什麼時候來接我?”
吳環手頓住,愣看向他。
風琪泣問:“大姑母還會來接我嗎?”
吳環啞然望着他,慢慢也紅了眼眶。
在漫長的沉默中,孩子像是明白了什麼,他不再說話,抿住唇,淚珠比剛剛更密地落下。
小鞋子前,地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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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疆昌州,飛騎營柳合部駐地。一群群士兵正在換班巡邏。
軍帳前的馬上,柳合正陰望前方,默不作聲。在她視線眺望方向,天地交線之處,隐隐可見幾點小如芝麻的紅色,在上下晃動。那是那個太女的旗幟。
柳合眼下烏黑得厲害,短短幾十天,她嘴邊的皺紋深了幾寸,像拿刀刻的。她顯然心情不好,但跑來的士兵也似沒眼色,說的話毫不中聽:“将軍,劉大人令小的來傳告,華京的恭定親王攜小王女來投,您要不要去見下?”
“華京那老親王帶糧草來了?還是帶金銀來了?”她冷笑問。
那士兵面露尴尬:“這……”
柳合發笑:“那我沒空。你去回禀她,我須得在這守着,以防對面那幾個黃毛丫頭何時犯瘋,發起攻擊。”
那小兵面色讪讪,應聲退下。
柳合陰然盯望前方那幾點紅,低聲咬牙:“要不是因為她……”
“将軍您在同卑職說話麼?”一旁的士官詢問。
柳合呵笑,道:“對。通知下去,給士兵發放兩日口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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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京,映輝殿。
殿廊下,兩旁侍從彎身行禮,一個俊逸身影抱花推開殿門,向裡行去,衣擺落下一小片快樂的水滴。
她輕手輕腳走回寝殿,伸手掀開紗帳,他美麗睡顔若曉山拂霧,展現于眼前。子徽儀還在睡夢中,很安靜,應是好夢,他的眉眼都舒展着,長而墨麗的睫毛輕垂,伴着呼吸淺淺起伏。
這些日子他恢複得不錯,先前面容的蒼白之色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種瑩潤透亮的白皙,連嘴唇都有了粉嫩的血色,人枕在紗帳中,倒真像一個海棠點染的玉人。
看到他的那刻,風臨呼吸都不自覺輕了,浮出絲笑,悄蹲下身,把懷中花都捧對着他的臉,靜靜望着。
寝殿倏爾靜下來。
睡夢之中,子徽儀忽聞到一大片清香迎面拂來,仿佛置身花池之中。他身心甚為舒悅,不禁慢慢蘇醒,未想睜開眼那刻,一大捧粉麗清婉的荷花映入眼簾,花瓣輕香,猶帶露水,而在花朵中心,一張嫣美明俊的面容脈脈望來,對他展顔而笑。
刹那間,面前諸花之華彩都為她所蓋。
子徽儀愣看向她,驚喜如風吹發,雙目驟亮,聲音隐隐激動:“殿下?”
“公子晨安。”風臨頗有風度地回應,随即将手中花向他遞去。
子徽儀驟見眼前荷花,實是又驚喜又疑惑,剛想張口說話,一下想起昨夜種種,霎時間一幕幕情語纏綿浮現眼前,他人愣住,臉騰地大紅起來,哪裡還能直面風臨,立刻扭頭鑽回被子裡,道:“我還有點困,待會再起……”
風臨将他神态盡收眼底,笑看面前裹起的被球,樂了好一會兒,才将花放到一旁,站起來輕拍被子說:“再躲下去就要憋昏了。”
被子裡人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沒聽清說什麼,聲怪好聽的。
風臨樂了半天,俯身伸手把人從被子裡撈出來,将遮擋的手向下一扒,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從被子裡露出來,雙目羞慌地閃避。
她打趣道:“哎喲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子徽儀隻覺臉燙得厲害,張口居然磕絆起來:“殿、殿……”
“怎麼還喚這個,難道醉得太厲害,将事都忘了麼?”風臨露出很遺憾的表情,俯身湊到他面前,臉頰微紅,拉長語調道,“你昨晚可将我咬得好痛哇。”
她說完,子徽儀下意識立刻向她脖子看去,風臨盈盈笑望向他,微微歪頭,有意無意将右頸側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上,果然印着一枚紅色咬痕。
子徽儀呆望,頓時如遭春雷灌頂,渾身麻酥發燙,探指想觸摸那齒痕,手擡起又飛快收回去,既羞且愧,低下頭嚅嗫:“我……我……”
風臨望他臉紅得講不出話的模樣,當真歡欣憐愛,俯下身來,附在他耳邊說:“才咬了一口就這樣,日後成婚了,你可要如何是好?”
成婚、成婚……子徽儀腦中混亂,臉騰地紅透,擡指擋臉,悶聲往被子裡鑽。風臨站在床邊開懷大笑,伸手把他摟回來,照臉使勁親了一口。
被親時,溫熱體溫自臉頰傳來,子徽儀忽回想起昨夜嘴唇觸碰到她頸側的感覺,一時心神震動,久久無聲。
他悄悄向那道齒痕看去,心中感情很複雜,不知究竟該不該為此而喜悅時,風臨的聲音忽然傳來:“好啦,快來看看花。”
子徽儀微驚,擡眸前望,見風臨拿起那捧荷花遞來,笑盈盈道:“早起閑逛,見到荷開嬌豔,想采回幾朵拿與公子比一比,唉,不想敗得如此慘,公子花容面前,這荷花竟看不得了。”
子徽儀聽得生出幾分羞意,颔首一朵朵看去,伸指輕觸花瓣,心中觸動:“這些花都是你采的嗎?”
“嗯。”她雙目注視他眼睫,輕輕笑道,“給你的花,自是我親手摘的最好。”
子徽儀心受觸動,長指撫向面前粉麗的荷花,喃喃道:“多謝你,這真是我見過最美的荷花……”手拂花間,他望見上面的露珠和風臨衣擺下方的水痕,不禁感動,低聲道:“你待我真好。”
“當然要待你好。”風臨把花放到他手中,在荷香中對他輕語,“因為我很愛你。”
子徽儀雙目微微睜大,怔看着她,許久後,伸手緊緊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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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輝殿外,侍從正同到來的寒江、平康二人悄聲禀話。
“殿下一大早起來,給池裡開的荷花都薅光了,又唱又跳地回來了。”
“什麼?”寒江很意外,“殿下去芙蕖池了?一個人麼?”
“是,殿下不叫我們跟随。”
寒江與平康對視一眼,暗自奇道:殿下慣少在府裡逛園賞景,今日卻有興緻去采荷唱歌,不知她為何事這樣開心?
他們正說着話,後方殿門推啟,風臨與子徽儀自内走出,二人都穿戴同色的冠袍,甚為諧雅。寒江見到她,頓時莞爾:“殿下今日塗口脂了啊。”
“咦?公子也塗了。”
風臨跟子徽儀互看一眼,一個抿嘴笑,一個悄低頭,都沒說話。
平康此時暗看了寒江一眼,寒江微感奇怪,止了話意,遂同向風臨二人禀事。風臨聽罷略作吩咐,與子徽儀同往皇城去。
因素問這幾日都被派去施粥,故而子徽儀身邊跟随的是明非星程二人。寒江與平康在府内還有些事要交接,沒有跟随同去,便囑咐明非照看他們。
待衆走後,平康将她叫到殿内小廳中,低語了幾句,寒江聽着聽着,臉倏爾變紅,暗知方才說錯了話。
她十分不好意思,臉上猶熱,小聲嘀咕:“殿下可真是,怎麼日日都……嘴巴有這麼好親麼?”
平康看着她,忽平靜道:“試試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