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一愣,去望他,見他面容如常,仍是那副平淡寡笑模樣,愣了半天,才反應出他話中之意,登時雙頰大紅:“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平康沒贅言,隻說:“要試一試麼。”
話音入耳,心便咚的一聲,寒江不禁往他唇間看去,暗望片刻,忽地滿心慌亂:“這玩笑開得可有些、有些大了!”扭頭逃也似的走了。
後方青年沉靜站立,仿佛無事發生,照舊如常,隻是低頭之際,似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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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量刑奏文呈到中書了。”
華京東市,永和巷茶坊雅間内,陸詞自袖中掏出一張謄抄的薄紙,遞給面前的李思悟:“上面沒有你父母的名字。”
李思悟驚疑:“怎會沒有他們的名字?”她說完接過,再三确認,剛想質問,忽像有所猜想,表情陡擰,痛苦捂頭嘶鳴:“當然沒有,他們已給人殺掉了!怎麼能再殺一遍!”
陸詞見她痛楚,忙起身安慰:“禦史定定心,須得保重自身,方可來日計較啊。”
李思悟捂着傷處,恨然道:“兀那奸賊,素無恩怨,竟害我雙親,此仇若不報,我枉為人女!”
“唉!”陸詞重重歎一口氣,輕拍她肩膀安慰良久,方講出兩個名字:“張正葶,黃有慧,這是那天去見慕尚書的那兩個禦史。我還沒得到信任,故而并不知她們見面是為了什麼,你暗自留心吧。”
“還有一事。”陸詞從另一隻袖中又掏出一張薄薄的草紙,遞給她道,“這是那個謝氏暗樁的資料,她不是要去大理寺任職麼,我昨天呈案時恰趕上刑部向吏部移交檔案,遠瞄到一眼,隻記下來幾句,你湊合過目,隻當有個印象。”
“那人本名謝馥,字仲芳,投奔謝府,得到信任後經由謝元珩改字為恒源。她并非冒代,而确确實實是謝氏族人。”
李思悟接過紙張大緻掃了一遍,對她道:“有勞你了。”陸詞擺擺手,少頃試探詢問:“宮宴過後,殿下是留京還是……要去東疆?”
“我也不知。”李思悟臉色極差,低頭望向手中攥着的紙張,“但無論殿下下一步如何安排,做臣子的竭力輔從,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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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風臨及至明輝殿,便集群臣,商議起東伐之事,吩咐各部調動。
周厚德聽後,有些愁眉苦臉道:“殿下還是要去啊?”
“當然。”風臨端坐于座道,“當初趕回來本就是為了平顧嚴松部的動亂,現下亂既已平,當亟返東線。一來是不放心,二來軍動日廢甚巨,兩處開戰,于國到底是種負擔,孤去臨機即斷,盡力速戰速決。”
子丞相知道她心意已決,但仍勸了一番,風臨不改主意,她也就作罷了。
衆人商議起辎重調撥,談及随行人員時,風臨道:“這次北軍舊部裡青季、雲骁、張通鑒跟孤随行,闖原你傷勢未好全,暫留京鎮城,以作修養。孤看你跟丹鶴關系不錯,她經脈損傷厲害,暫動不得武,孤把她挂在你那暫任文參,有什麼事你們商量着來。”
魏沖起身行禮道:“是殿下。”
風臨示意:“坐下說話。”随後看向衆臣:“其他部,孤打算帶顧崇明走。”
此言一出,滿殿詫異。衆人紛紛委婉勸谏,請風臨三思,默默許久的慕歸雨此時更是直接了當道:“此人親人連喪,心必懷怨,殿下用之,恐有傷手之患。”
風臨知曉諸人所言皆有道理,然她心中有自己一番思量,道:“其人性烈訓傲,但懷丹心,且與風恪深有仇恨,曾冒死罪夜潛三品院隻為手刃仇人,亦有情有義,孤家負其家良多,此次伐恪,何妨用之?”
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雖始終有人不肯同意,但她也已将想法向諸臣闡明。
“至于随行屬官,”風臨語頓,看向子丞相,“孤欲帶子少詹事同往。”
話音方落,殿内倏爾寂靜,子丞相臉色微變,立看向風臨,沉吟片刻道:“敏文愚鈍,随行伴駕,怕是有許多不足之處。”
然而風臨道:“丞相謙虛了,孤看少詹事十分聰穎沉穩,遠京赴東,往來理政,少不了這樣的人才。”
子丞相臉色當真變了,再三婉言欲拒,然風臨始終不接,岔談别事。袁維真被關押,兵部諸事風臨命江渝水代決,随後便宣散議。
子丞相欲追去私議,風臨在殿後隻對她說了一句話:“孤去得,堂姐去不得?”
一句話,子丞相沒能立刻接上,便失了回話機會,風臨轉身走了。子丞相站在殿廳,滿面沉沉地攥緊了手。
明輝殿外,聞人言卿正與慕歸雨向玉階走去,她意外低語:“真想不到殿下會讓子女郎同行……”慕歸雨在一旁含着微笑未語。
說話之際,她忽見殿前廣庭上走來兩長列黃燦燦的隊伍,擡頭定睛一瞧,原來是手捧黃玫瑰的宮人。平康跟随隊伍走近殿前,向衆臣行禮緻意,随後吩咐宮人将玫瑰整齊擺放于殿前廣場,頓時映輝殿前一片金黃明燦。
四周目光紛紛投來,聞人言卿看着那些妍麗的花,對慕歸雨說:“是你的賀禮。”
慕歸雨微笑嗯了聲。聞人言卿暗觀片刻,在下階時低聲開口:“這賀禮是極好的,自不必說,但你不覺得……動靜有點大了麼……”
“大麼?”慕歸雨笑了,望向那一大片近乎花海的玫瑰,道,“還不夠大。”
聞人言卿暗看她,幾番欲言又止,終默默作罷。不久蔡理尋慕歸雨往刑部去,兩人于東宮門前散。聞人言卿回到官署,下屬來禀說:“大人,甯将軍府有人來找,大人要不要見?”
她十分意外,連忙将人喚來,未想卻是甯韶的邀約,當真大為驚喜。
原來那日聞人言卿離開東宮後,打扮漂亮,捧着風臨所贈那一大把沙參花和禮物來到威遠将軍府拜訪,到底精誠所至,有了一些影響。
那一次倒沒有讓她空跑,甯勇出來見了她,然話語依然婉拒。聞人言卿稍顯落寞,但也沒說什麼,隻将花交給甯勇,請她轉交甯韶,離開了會客堂。
出了府門,她一個人慢慢往階下走。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轉過頭看向甯勇,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晚生哪裡不好,能不能請将軍明示……将軍與公子不肯允我,難道是嫌棄我的出身?”
聽到此話,甯勇當即色變,她也是女子,怎不明白,非是心傷到一定程度不能夠說出此話來。她立道:“這絕不會!”
她忙自澄清,聞人言卿得到回答,慢慢笑了一下,也不知信沒信,行禮走了。
甯勇回去後,始終不能釋懷。實話說,她又怎不想讓兒子嫁給聞人言卿?抛去旁的事不論,單論這個人她也喜歡。她是窮人家出身,沒讀過幾天書,最最欣賞就是這樣文绉绉有才學的人,更難得這個晚輩在文質之下,又有一份血性,她如何能不欣賞!
聞人言卿連日登門,每每失望而去,背影之落寞,都讓她十分過不去,今一問更直戳心肝,這日她終于忍不住去勸說兒子,隻道:“縱然不嫁,人家一片真心誠意,你總要當面認認真真地給個話。”
甯韶萬般掙紮,徹夜思索後,終于萬難踏出一步:“宮宴之後……我……我約她一見。”
他躊躇數日,待到宮宴已過,鼓起全部勇氣,借口去買寄給二姐的布料,邀聞人言卿同去逛看參詳。
聞人言卿得訊自然喜不自勝,在官衙當場便對甯府随從應下。隻是甯韶白天不肯去,非要黃昏日落才肯出門。聞人言卿雖心中奇怪,但也都應下。
到了次日傍晚,甯韶百般不自在,待出門時也是分外緊張,一腳剛邁出府門,便一激靈轉頭四望。仆從問:“怎麼了公子?”
甯韶臉色青白地四下打量:“總感覺有人在看我……”
仆人笑道:“哪有啊?公子快上轎吧,和侍郎大人約的酉半,再不出發該誤時辰了。”
甯韶神情微異,但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随人出行。
及至東市,他剛下轎,就見聞人言卿遠遠地招手跑來。今日她顯然用心打扮了,穿着素日少見的茜色衣袍,兩人會面,她呆呆瞧他片刻,開口第一句便是:“公子你今天真是好美麗動人……”
甯韶既訝且羞,哼聲悄道:“不知真假……”心裡卻小小地泛起一絲開心,抿嘴自個兒笑了會兒,向她道:“你也很漂亮。”
聞人言卿望他一眼,低下頭笑道:“來見你,我自然要用心的。”甯韶耳朵微紅,慌别開臉,站在轎子前沒接話。兩人對望少頃,各自腼腆笑笑,一齊往商街慢走。
街市熙熙攘攘,人潮稠密,甯韶滿身不适,一直在暗自觀察,稍有點動靜就要定一下。聞人言卿自然留意到,柔聲關切,甯韶勉強擠出笑來回話,剛張開口,身後一對母女說話時笑起來,甯韶當即一激靈,手腳立僵:“她們在笑誰?”
聞人言卿憂然看着他,回道:“她們隻是在說笑……”
“是麼?”甯韶緊繃地瞄那兩人,猶疑收回目光,擡腳向前邁。然而每邁出一步,他渾身便更緊張。
熱鬧的街市帶給他莫大恐懼,當他走到人聲最沸處時,當即如煮僵的蟹,幾乎不能再往前邁出一步。
聞人言卿觀察他許久,此時終于慢慢停下腳步,沉默片刻,道:“公子,我們還是回吧。”
甯韶頓感周身一輕,冷汗漸消,卻道:“怎麼、怎麼忽地要走?我們還沒有逛。”
聞人言卿無聲望着他微濕的鬓角,慢慢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街市道:“這裡太吵鬧,我連日熬夜有些頭痛,吃不消。不若回去尋個清靜地方,我請公子吃點心賠罪,我們喝茶聽曲,好好說一會兒話。”
“那也很好。”他應答,與之轉身往回走。
一路上二人無話,甯韶一直低頭前行,四周熱鬧全不曾看,悶頭走時,忽覺面前走來個黑影,将欲避開,那人倏爾放慢了腳步,發出聲:“咦?”
甯韶皺眉擡頭,霎時一張臉變為灰白,手腳釘在原地。
在他前面,兩三步距離,一個手拿團扇的女人正瞧望向他。那女人起先還似有點不确定,在他擡起頭後,立時得證,滿臉表情漸化為一抹隐晦的笑痕。
那人什麼話也沒說,隻沖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搖扇走了。甯韶僵站原地,臉慘灰如紙,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妖精,姿神俱竭。
聞人言卿眉微蹙,目光暗掃一圈,轉過頭來沉聲詢問:“公子怎麼了?”
甯韶兩眼盯地,嘴唇煞白,半天道出四字:“我要回去。”
說完他也不管回複,倉皇轉身便走,逃也似地離開了這條街。
聞人言卿沒有攔,默默跟在後方,看他上了轎子才止步。轎影遠去,她獨站在街市熙攘的人流中,扯嘴笑了一聲,慢慢轉頭看向那女人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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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
自東宮議散後,風臨當天忙碌整編兵源到深夜,直到今日此時方才有空,将麾下諸位武官喚至文軒閣,細細分配了事務,顧崇明這回也在其中。
在說完随行之安排後,風臨問她:“你可有異議?”
顧崇明站在角落,抱着臂,咧嘴道:“你安排,我去做就是了。”
風臨嗯了一聲,繼續與其他人分派任務,顧崇明也挪開臉,似百無聊賴地望天,沒留意到周圍人的蹙眉,和站在風臨身後,那位郎将陰冷的目光。
是日夜,離文軒閣後,顧崇明獨向住所走去。在穿過前府花木林時,忽然感覺到一股森然涼氣,直從右側林木中射來。她立刹住腳,斜目看去:“出來。”
夜濃黑,右方林木默立,倏爾幾隻鳥雀飛起,一片林葉沙沙聲裡,自夜中走出一個高而矯健的人影。
在此人邁出的瞬間,林間忽飛起一大群鳥,黑影滿天舞,喳喳亂鳴。顧崇明使獨眼眯看去,寒牙笑道:“白郎将。有何指教?”
白青季一步步邁出,站在陰影之下,寒目看向她冷笑:“姓顧的,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對殿下你來你去?”
她說着額前青筋隐現,笑愈森寒:“我忍你很久了,狗東西……不去舀瓢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沒有殿下,你能喘氣到今天?不跪下日日磕頭燒香便也罷了,還敢使那狗眼瞪她,真打量殿下好性兒,便沒人治你了?!”
顧崇明使那隻獨眼看她,冷笑道:“你待怎樣。”
白青季道:“代你爺娘教訓你!”
顧崇明陡而色變,一張臉霎時陰透,聲蘊殺意:“有膽你就試試。”
白青季扯嘴而笑,一步步自陰影走出:“姑奶奶今天便教你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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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疆,昌州穆城,一個下臣急匆匆趕來,連夜敲開府衙大門,向裡禀報道:“張将軍襲長吉糧草失手了!”
劉達意彼時正在此處徹夜辦公,聽聞此事立刻去尋柳合,并叫人禀告風恪。
風恪所住華宅原是城中州官的居所,離府衙隻隔一條街,是而消息頃刻便到。
夜裡風恪原已早早睡下,被這消息驚動,一下從床上坐起,氣得滿臉紅紫,再睡不着,滿地疾走。
她有傷疤的半邊臉不自然地抽動,紫紅疤痕在陰夜裡像條扭動的蚯蚓,陣陣刺痛。風恪忙叫人拿鏡子來看,誰想剛看了一眼鏡子,就被醜得渾身發抖,狠把鏡子摔開,氣惱得撲到被上捶床大哭。
她本就萬般不痛快,被這消息一激、傷疤一刺,當場便發起狂,伏在床上鬧到半夜,砸瓶撕帳,把劉達意都驚動了,一從柳合處離開,便急忙趕來。
她到了後,見風恪鬧得不像樣,趕忙叫下人們都退遠。雖然也沒有幾個人在近前。
劉達意關上房門,獨個進屋,走到床邊安慰,讓她冷靜,風恪不肯依,使勁掙紮,嚎啕大哭起來:“吾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看吾作怪物,吾的母皇正眼不肯看吾,吾給這個壓完給那個壓,風和那小崽子都敢在吾頭上踩兩腳,到最後連一個小小賤男也敢冒犯吾!吾還活着有什麼勁!”
“好了,好了!”劉達意聽了半晌,耐心耗盡,陡然一喝,直接伸手去拽她。風恪被一喝,倏止聲響,也不哭嚎了,悶頭由她拽起,坐在床邊低聲抽噎。
劉達意太陽穴突突跳,站在床邊緩了一會兒,回頭看她,見她哭得已是滿臉淚涕,披頭散發,劉達意歎了口氣,從袖中抽出手絹,走到她面前,彎身給她擦淚,歎說:“你這個沒出息的皇女,哪像個親王,簡直像一條小泥鳅。”
風恪聽了不高興,扭開臉去,劉達意手追過去給她擦臉。風臨憋了會兒嘴,又哽着轉回頭來,抓住她衣袖,用她千金一匹的綢衣擦鼻涕眼淚,仰頭滿臉淚地問:“可是姑母,就算是泥鳅也可以化龍的吧?”
劉達意拿手絹嫌棄地給她擦鼻涕,說:“當然。”
“泥鳅是罰下天的盲龍,而我就是托舉您回天的風。”
風恪嗚嗚地哭,死抓她袖子不放。劉達意摟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說:“睡一覺吧。明天起來一切都會好的。”
風恪躺回床,流淚道:“吾明早還要砸鏡子。”
劉達意說:“砸。想砸多少都行。”
“吾還要殺兩個侍女。”
“殺吧,後日我再給你換新的。”
床上安靜許久,傳來風恪的聲音,悶悶的:“姑母,你不要離開吾。”
劉達意微愣,旋即低眉笑道:“萬萬不會。”
“睡吧殿下,我守着你呢。”
她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拍着風恪的背說:“我們兩個要一起爬回華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