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言卿立時感激道:“那就太好了。”
寒江笑問:“方便問問您尋他什麼事嗎?”
“實則也不是什麼大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前任上司,上一任門下侍郎,不是貶為明州守備軍司馬了麼,如今恰屬皇子麾下,我想見一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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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疆,平州城府衙。
入夜時分,風臨正在堂内與諸将商議兵陣,堂外來人禀報:“啟禀殿下,城門軍報說,城外來了一夥人,自稱是東夷太女,前來求見殿下,交來此物。”
說罷,士兵上前雙手遞來一枚金佩,上刻有飛熊之紋。風臨接過端詳,身邊趙長華問:“殿下見否?”
風臨道:“帶她們進來吧。”
士兵即刻趕往城門處,兩刻鐘後,東夷太女由人引進。一踏進庭内,便見兩列鐵甲士兵,持陌刀威立兩旁。她們入城之時已搜過一遍身,此時又搜一遍,确認無異樣,侍官往階上行去,層層通傳,方才允進。
待入堂内,燈火明晃而來,堂中群将英立,都精甲寶兵,打扮不凡,放眼望去一派鋒輝。
東夷太女此前雖從未見過風臨,但仍在群英之中一眼識出她。
若論打扮,風臨并不比旁人豪奢,甚至穿的還是去歲舊甲,僅頭上系了枚金麒麟細抹額,在一衆亮盔寶冠中略顯簡暗。然偏生氣度非凡,身姿挺拔,于人群中一站,宛若一把利劍插立當中,一雙眼亮若天星,凜然而輝,一掃望來,東夷太女幾乎立刻斷定,她即是太女。
她開口就擺出很低的姿态,垂首向座上行禮道:“尊貴的上國之女。”
風臨上前将人扶起:“太女請起。”遂示意下屬引對方落座,她踱至主座坐下,望向對方問:“尊駕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東夷太女暗驚異于她的禮待,聽聞問話,站起身道:“餘得寶物,特來獻于您。”說着命随臣将禮物呈上,未想風臨擡手示止,淡笑道:“虛禮便免罷,有什麼話,太女大可直言。”
東夷太女面色微斂,站在廳中猶豫須臾,橫下心,向前擡手一揖道:“實不相瞞,今冒然來此,請見閣下,正為你我兩國之戰事。”
風臨于座上注視她片刻,開口道:“尊駕想談和。”
霎時間堂内注目而來,東夷太女面顯慚顔,然話至此處,遮掩已無意義,索性不再迂回:“是的……是的。我今日來正為此念。”
東夷太女微微頓聲,直看向她道:“若我方撤兵,您願不願止戰?”
此言一出,對方随臣皆顯出黯然羞愧的神色,低下頭,而帳内武朝武将文臣則微感詫異,各懷思忖。
風臨面色無波,靜靜端量她片刻,道:“你做得了主?”
東夷太女則說:“若我可促成此事,您願展現您的氣量嗎?”
風臨未語,一旁白青季見狀,立時發出聲大嗤笑,道:“真心止戰,就回去商量好了,拿降書來請休戰,這叫求和。眼前兩手空空,隻帶着幾個親随便想來索要我們殿下的承諾,莫非想空手套白狼不成!”
趙長華冷哼一聲:“我朝與貴國也算有幾回往來了,今陳兵相見,是你們插手我國國政,論及前事,也是你們貪求疆土,先發兵興事。尊駕真想化幹戈為玉帛,與其來我們這處遊說,不如回去勸說貴王,更實際些。”
對面一随臣漲紅了臉:“你……!”
“大人。”東夷太女擡手止住随臣,面向正座,她并非年少之人,懂得能屈能伸,幾句諷言自是受得。
她看着風臨道:“貴國臣官所言,我知俱實。今站于此,空手請諾,實也萬分羞愧。然而家有哀哀待救之民,國有社稷傾頹之禍,我負江山之重,不可不立于此,恥請上國之恩,休幹戈之禍,結友好睦鄰。”
其為敵國,又處交戰之際,本不應予以憐憫優容,然而風臨見她一片發自肺腑的憫民之情,全無作假,望她抛舍儲君之尊,夜赴敵營,哀切懇請的模樣,感其赤心,難免觸動。
故而,即便此時立場相對,風臨還是說了:“你如果真的想阻止戰事,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你應當在國都奪下國政大權。”
東夷太女臉色登時凝住,萬分意外,但即刻便站直身子,斷然道:“王上養育我四十餘年,授我禮義,予我儲位,我蒙受其恩,怎可因貪占位而陷母于禍耶?”
“非為貪,實為國。”風臨注視她,淡聲言述,“權隻有握在自己手中,才可信。想要事如所願,唯有自己做主。”
“這是孤母親教孤的。”
滿帳俱寂,此刻無論哪方臣官,都不作聲。東夷太女站在當中,神情五味交雜,驚訝為最。
這句話俨然是有以親身為例之意,作為初見之人,不可謂不誠懇,甚至有些交淺言深了。但東夷太女明白她的用意,其中勸告已很鮮明!
然東夷太女抿唇直立良久,終還是擡頭作答:“縱知言有義,難為此事。我也有女兒,我應當成為她的榜樣。”
話音落地,其身旁随臣都目含自豪地看向她。
風臨并不反駁,也不再勸,隻微不可查地歎了一聲,道:“孤也盼天下血親都相依相信,可惜的是,皇家總是君臣多過母女。”
“她們總先是君王,再是母親。”
東夷太女默聲聽罷,雖有感觸,但暗腹诽:你們風氏相殺,便以為天下都如你們一般?吾國雖弱,但禮義甚明。吾與母親數十年情分,今日事,母親再憤怒,至多廢吾儲位罷了,豈會如你母親一般?
她眼珠微轉:況且,你言語教唆吾奪位攝國,焉知不是存了亂吾國政之心?
她自思量之際,帳内武朝諸人也在暗遞眼神。風臨心明,如能令東夷退兵,那麼劉氏風恪之流更不足為懼,内患即可速平,轉而專心平定南北外患。
對方之言,風臨雖覺希望不大,但應下也無甚損失,且與之存個交情,過後再行他事也無不可。故此,風臨目與諸将暗示,衆皆心明。蕭成橫目望向她們道:“真有這心,修降表來呈。”
東夷太女嗅到希望,立刻兩眼放亮地去看風臨,隻見這位年少的太女坐在座上,微微點了下頭,淡笑道:“誠心降和,孤不與汝國為難。”
恐其變意,東夷太女立刻深揖下去:“三日之後,呈書請和。”
東夷幾個随臣見到自己的儲君于此謙卑行禮,都深感恥辱痛心,然卻無何奈何。國力疲敝,現在她們真打不起了!
随臣深深歎息,都難受地随東夷太女拜下去。
對方雖是卑言請和,但究其實質是為國,風臨并不去羞辱她們,更不輕視她們,命人将東夷太女扶起,欲款待她們用飯。但她們哪裡還有心情在這敵營咽食?目的既成,都想趕緊離開,婉言謝辭了。風臨便與人禮送她們離開,問及她們将往何處,是否歸國時,對方答曰:“先往昌州辭行。”風臨良久不語。
衆行至營地之外,東夷衆人行禮,将欲上車離去,風臨忽而出聲:“你真的要回你母親那去?”
東夷太女暗生奇怪,回過身道:“是的。”
風臨注視她問:“你不擔憂見孤之事為她所知?”
東夷太女愣站片刻,随即恍然,不由暗自低笑,心有微嘲:她自己為武皇所迫,做下相殘篡奪之事,便憂憂然覺天下盡為此人。
暗笑了笑,東夷太女揚起頭道:“勿需憂慮,自可應對。”
“也許是孤多想了。”風臨平靜道,“祝尊駕順利。”
東夷太女笑應作揖:“待我持表,再來見閣下。”說罷,禮過諸位,啟車而去。
煙塵飛過,風臨站在城門處,沉默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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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東夷太女一行人連夜往昌州趕去,原打算翌日天亮再行入城,未想車近州城時,望見城下一大片火把光亮。
有随臣道:“許是有人候在那處。”說罷一行人都緊張起來,有人道:“會不會是我們去平州的事,被王上知道了?”
東夷太女沉思很久,攥緊手道:“原本明日回去,就是要向王上闡明利害的,既然現在她可能知道,索性去見她,今晚就将事情禀明白。”
衆面色各異,有人甚為忐忑,勸她不如等上一晚,東夷太女搖頭道:“君王與儲君之間,最怕的就是猜忌誤會。現在不去,明天她知道我躲在城外不見,恐怕才要生疑心,這樣對我們才是不利的。”
衆人聽罷覺得也有道理,況且太女為儲數十年,從未有過什麼廢立風波,思量之下,也都同意,驅車前往城下。
近城前,果見她國禦将站在城門處,含笑而立,四周俱是她們東夷的士兵。東夷太女一行都安心起來,太女下車道:“戚将軍?您怎麼在這?”
禦将微微一笑,擡手向她行禮,直起身後,忽道:“拿下!”
對面大驚,衆随臣道:“這是為何!”當即兩人挺身護主:“爾等豈敢!”
哪料士兵毫不畏懼,皆沖圍上來。東夷太女驚愕萬分,看向禦将道:“大膽!你這樣做是奉王上的旨意麼?!”
一個随臣此時看透局勢,拔出佩劍道:“太女快跑!”便沖上前。
士兵打開随臣,上前将東夷太女擒摁住,她奮力掙紮高聲大喊:“為何如此?吾犯了什麼過錯!”
禦将呵呵而笑,走上前道:“您當然沒有過錯,這幾十年來,人人都稱您賢能,您怎麼會有過錯呢?”
東夷太女身心皆寒,瞪向她:“王上……吾要面見王上!吾要面見王上!”
禦将搖頭:“王上不想見您。”
正說話間,一聲慘叫自後傳來,東夷太女連忙回頭,見那些随臣都給人揪住,當場斬死。她面白如紙,雙唇顫抖,啞若失聲。四周哀嚎一片,血從後方漫了過來,浸濕她的衣擺。
禦将踏過血液,走上前來,幾個士兵持刀跑來,将刀架在了太女脖頸。
禦将道:“您最後還有什麼話?”
東夷太女緩慢轉回頭,望了她一眼,深深合目:“勿告吾女,吾亡于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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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日未出,雄雞未鳴,平州城外軍前便傳來一陣騷動。
騎兵策馬向州城府衙趕去,急禀風臨:“殿下,請速去軍前一觀!”
風臨面色微凝,立喚衆人備馬趕到平州城前軍,勒馬前望,頃刻間,昨夜諸将皆止聲息。
灰蒙天幕下,昌州軍前豎起一排木杆,挂起一排屍首,皆以麻繩吊頸,懸于軍前。
在軍前慘淡灰影中,東夷太女的屍首,赫然處于中央。
她還穿着昨夜的長袍,金線飛熊繡在她袖擺,沾滿變黑的血。東夷國的旗在她身後飛舞,發出震耳的列響,她以一個古怪的姿勢被吊在旗下,灰白的臉上還凝着那絲疑惑,東夷的山河就在後方舞動,可惜的是,她已不能再回頭看一看。
灰天之下,她的身軀化作一面黑色的旗,随風,在空中緩慢晃動。
沙塵自東向西,橫過州城,撲面而來。
風臨在馬上望向遠處的屍首,長久地沉默。風從她的臉龐刮過,碎沙混着人的凄号,一粒粒劃過她的眼睫。
風臨說:“下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