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疆。
軍至長吉後,月驚時與風臨一衆在此分道,留于長吉任職,而風臨與甯歆快馬疾行,于當日夜趕至鄰州平州,與蕭成大部彙合。
蕭成率隊在平州城門迎接大軍,喜形于色。
當晚風臨與甯歆、蕭成、白青季、趙長華、雲骁于府衙堂内一齊把酒言歡,她也命人去叫了顧崇明,但顧崇明并非真無眼色,知曉那桌上怕是沒幾個待見自己,不願去讨不快,推說有事拒了。
廚子切了三大盤鹵牛肉,足有七斤,又斬燒鵝、烤雞,共新鮮炒菜一并呈上,擺了滿桌。子徽儀又着人送來六碟子精緻小點,桂漿涼酪,甜鹹各半,精美無比,一呈來,直将滿桌襯得猶似宮席,引得五人誇贊,都忙不疊去嘗。風臨抿嘴一笑,并不多言,隻是若有尾巴,此刻怕已翹到天上去了。
子徽儀人未來,也沒叫随從遞話,但那桂漿飲子一送來,風臨便知其意——這是叫自己不要飲酒。
知他關切自己,風臨雖不顯,但嘴邊的淡笑這一晚都沒有散。
菜上齊,衆人拿筷。白青季見了飯不想别的,非要吃飽才能擡頭,大夥不去管她,隻叫人給她滿滿添飯,便說起話來。
蕭成先提杯向風臨敬了一杯,複開口講起近期情報。原來那劉達意一行在來到東疆後,便驅使飛騎營占據昌州州府,并平州東北兩城鎮,作為立身之地。
據下州城後,劉達意軟硬兼施,恩威并用,從當地氏族商戶那搜刮不少錢财,她利用這筆錢财一邊養補軍隊,一邊募兵,又于州内征民修固城牆,對據地嚴加防守,并各處張貼布告,指風臨為篡逆,已方為正德,使人念給百姓聽。
風臨說:“看樣子,她是做長遠打算。”
蕭成點頭:“屬下聽說,劉達意曾在平州宣稱:‘我所謀者,十年内,兩帝并立。’”
風臨淡然笑道:“她倒挺有計劃。”
但桌上另幾人聽了那句話,臉色都不算好看。甯歆對劉達意所言甚為不屑,冷呵笑一聲,放下筷子,向風臨說:“劉達意逃京時帶走了她長女,叫劉顯義,您認得吧?”
風臨點頭:“近來未得她的消息。”
甯歆道:“自然沒她消息的,因為她一到東疆,就與一位姓祝的官員跑去東夷了。”蕭成在旁補充:“殿下,便是祝勉之。”
風臨了然,往下問:“她們去東夷做什麼?為質還是結盟?”
蕭成笑笑,語氣微沉:“表面示弱,實則謀利。”
風臨道:“如何講?”
甯歆說:“我們也是前幾天東夷太女來時,捉了她們的侍從審問,才得了消息。祝勉之不是有兩個兒子麼,大的那個在缙王府,小的被她帶着一起逃來了。此次去東夷,她就把這兒子嫁給了東夷王小女兒的女兒。”
聽到這裡,白青季從飯碗中擡起頭:“怎麼這麼繞?”風臨拿起公筷給她夾了個燒鵝腿,繼續道:“她們何時去的?”
蕭成道:“正要與殿下說這件事,劉顯義一行動身的時間,恰是傳言東夷太女要來的時候。在她們走後沒幾天,東夷太女就到了昌州。”
聞言,風臨略作思忖,道:“那個太女要有麻煩了。”
一旁默聽許久的趙長華此時出聲:“她們當真能幹涉他國儲位之争?”
風臨說:“這說不準,一切還要看敵國國情。不過據孤所知,那個太女出生沒多久就被立為了儲君,幾十年來儲位未易,想來還是有些地位的。”
“隻是……”她手指輕點桌面,緩緩道,“那太女原在國中穩政,為何忽然來到前線?須知東夷王已在昌州,她再離國,國中豈不無主。”
冒如此大風險也要走這一遭,那麼她必然遇到了非見君不可的麻煩。風臨思吟片刻,忽而輕敲桌面,淺笑道:“這場仗我們赢定了。”
白青季樂了起來:“真的啊?好哇。”風臨拿公筷又給她夾了個雞翅,她忙開心低頭去吃。風臨繼續道:“昌州那兒插進去釘子了麼?”
蕭成與甯歆都顯出歉然的神色,道:“派了些人混進去,隻是都暫沒能收到大效用。”
風臨平靜道:“這不急在一時。昌州内有沒有什麼人,覺得可以籠絡?”
蕭成想了想說:“禀殿下,倒正有可試一試的人。”遂禀道:“昌州要地,也是逆黨她們現下的駐地,叫穆城。此城名來于當地一忠烈之族。前朝末年,四方大亂,外夷進犯此地,彼時前朝自顧不暇,無力去管,任之自生自滅。眼見城将遭難,此地有一穆姓家族奮起反抗,傾盡家财,帶領城中百姓血戰數年,終保得此城,自家人丁卻幾乎死盡。當地百姓感念他們,便将城名改為穆城。我朝建後,太祖感其家勇烈,将城名沿用至今。”
“近二百年風雨飄過,當年氏族今已式微,但仍有餘威。”
蕭成沉聲道:“逆黨入城時,城内豪強皆投誠保命,唯有這穆家人拒不俯首,其家族老當着風敬言與劉達意的面,痛斥她們是敗逃之寇,惹得風敬言大怒,當場将其殺害。劉達意顧及她們祖上名聲,沒有趕盡殺絕,但也将其全族落獄。”
風臨默了片刻,說:“若救有把握麼?”蕭成道:“不知城中詳情,待屬下叫些當地人細細問過。”此後衆人執筷,邊談邊吃。
在場俱是風臨心腹,全為她昔年提拔,其中半數更是跟她經曆過楠安血戰,生死交情,衆人說起話來全無虛僞,一夜暢快盡興,直近亥末方散。
風臨與甯歆都有傷未愈,今晚沒有沾酒,飯散了後兩人意猶未盡,便往甯歆住處走,想再聊一會兒。
心腹在旁提燈照路,她倆邊走邊說話。風臨壓低聲音問:“你聽說你家的事了麼?”
甯歆與她對視一眼,忍不住樂起來,搖頭歎笑:“那個聞人侍郎啊……”
笑了會兒,甯歆略帶認真道:“不過虧得有她常去探望。家母歸京後,平素少人登門,甚為寂寞,聞人侍郎日日尋她,陪着玩笑,我當真感激。”
風臨瞧着她說:“原以為你會不樂意。”
“怎麼會。”甯歆笑了笑,聲音漸漸低了下來,“說句真心實意的話,我盼着她與安樂能成,但是,唉……”
異鄉的夜幕之下,兩人走至甯歆住所,進屋落座。甯歆自然地坐在她身邊,掏出家書展開,借着燈光讀起來。風臨把燈往她面前推近了些。
多年的磋磨磨砺了甯歆的性子,如今讀起墨字靜心沉氣。她在閱讀時,風臨在旁将屋中掃視一圈,觀擺放用物,大略将人平日行軌猜了個七七八八。
甯歆看完弟弟的信,皺眉忽道:“咦?”
“怎麼了?”風臨問。甯歆說:“侍郎來求婚的事,這小子在信裡半個字也沒和我提。”
風臨啞然而笑,道:“弟弟長大了心裡都有事不願說。”甯歆邊将信收好,邊問:“皇子殿下也是如此?”風臨點頭。
兩人在屋中飲了會兒茶,聊了兩刻鐘,這才作别各歸。
風臨的住所安排在平州官邸,子徽儀與她同住一府,但各宿不同院落。她今夜回時已晚,但睡前沒看到子徽儀的面容,總覺得百般不爽利,故而她猶豫再三,還是先直奔子徽儀院落,想遠遠望一望再回去睡覺。
原以為子徽儀睡了,未想她踏進院中,見屋燈還亮着。風臨高興起來,快步踏階叩門,等了好久才有人來開,哪想看到的是個侍從。
風臨愣住,剛想詢問,随即猜到什麼,嘴角上揚,立刻轉身大步朝外跑。
身後親随忙跟随,見她出院東拐,往她的院落奔去。
拐過兩道,很快就見院落,風臨向前尋望,眼睛驟然一亮,當場綻笑。
七月夜幕裡,星光雲影下,一道清美俊逸的身影站在院門處,手中提着一盞燈,垂眸似等待着誰。
月光落在他長睫,灑下一層薄薄的銀碎光,玉容生輝,美如幻夢。在聽到腳步聲的那刻,他擡眸望來,睫上光星頃刻如雨灑落,照亮風臨的眼。
“殿……”
“徽儀!”
風臨幾步跑上前,一把将人抱在懷裡,心中之甜蜜無可言表。子徽儀愣在她懷中,想說的話都給這一抱沖散,腦海空白,隻餘留她身上的香氣。
她微松開些,止不住笑地望他:“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站在這做什麼?”
子徽儀還沒從這一抱中回神,呆了片刻,才低聲說:“你沒回來,我睡不着,總想等一等你。”
聽聞此話,她又憐又愛,輕聲道:“我不是已遣人告訴你,我今夜會晚歸,要你早休息,怎麼還在這等。”
月光下,子徽儀玉容微怔,仿佛給這問問住了,漂亮的眼睛望了她許久,才喃喃道:“我就是想見見你,再睡……”
此刻周圍兩人親随都自覺退遠,夜下院前,隻他們的影子相依。風臨望着懷中人,濃情滿懷,不禁低語道:“今後可要怎麼辦好?才分開兩個時辰,我就開始想你了。”
子徽儀雙目睜大看向她,風臨湊近,輕聲道:“這都怪你太好。”
子徽儀臉頰頃刻微紅,低頭遮掩,小聲說:“既想我,還不快些回來。”
“什麼?”這回風臨愣了,随即笑顔大綻,追問,“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沒聽到就當我沒說好了。”子徽儀扭過已發紅的臉,不肯再講,風臨大笑擁住他,輕蹭他臉頰道:“好公子,我字字都記在心裡了。”
子徽儀心越跳越響,見後方還有侍從,更加感羞,但全不去推拒,由她抱住,借着距離拉近,低頭悄悄去聞辨她的秀發,見沒有酒味,這才放下心來,伸手極輕地回摟住她的腰。
周遭還有人,風臨沒有再做什麼,松開擁抱後護送他回院,分别前又認真囑咐,下次深夜切勿等在外頭,看着他回到屋内,熄了燈,這才離去。
回到房内,風臨盥洗更衣後,躺在床上,滿臉是笑,雖根本沒飲酒,卻好似醉了,獨個兒悄樂着,回想他看到自己時的笑顔,直到睡着後,嘴角仍是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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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風臨便帶人前往平州與昌州前線,待布好兵線後,她來到陣前,命士兵于軍前造囚車,言道:“以備來日皇姐所用。”
昌州城牆上的士兵看得清清楚楚,即刻回報。消息傳入風恪耳中後,惹得她勃然狂怒,于屋中拔刀連砍數位侍女,猶不能平氣,跑到劉達意面前直呼要人殺出城去。劉達意熟練地安撫下她,将人送走後,轉頭示意軍中穩守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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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裡外,華京城,東宮。
清晨,聞人言卿由平康引路,來到内局處,剛走到廊下,便見内局屋中沾滿了人,滿廳盡是宮内各局司内官。
寒江站在廳中,面向衆人,一臉嚴肅問道:“我們的任務是——”
衆内官大聲應答:“籌備儲君大婚!”
寒江道:“我們的目标是——”
“辦出風采、辦出水平、辦出輝煌!”
“氣勢不夠,再大聲一點!”
“辦出風采!辦出水平!辦出輝煌!!”
廊下,聞人言卿站在外頭,愣了半天沒動。平康在旁淡淡說:“自從殿下密意示下後,她就微感高興,辦事略積極了些。”
聞人言卿看向他,好半天才道:“噢……是這樣啊……”
平康轉頭上前,向廳内喚道:“寒江。”殿中姑娘聽到,立刻轉過身來綻開笑顔,快步出殿:“平康,侍郎。”
聞人言卿擡手作揖,寒江還禮,莞爾笑道:“侍郎今兒怎麼來這啦,可是有事?”
“确是有事,想勞煩内令……”聞人言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兩天想尋皇子殿下一趟,隻是殿下近來總不在軍衙,幾次碰不到。我又是外臣,不便在殿下歸宮時求見,這才來尋内令,想勞煩幫忙遞個話……”
寒江聽完笑說:“我當是什麼事呢,這也值得‘幫忙’二字?殿下正巧在宮裡,一會兒便幫您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