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東夜空下,顧崇明站在遼城樓上陰沉不語,望着昌州方向。上場戰役她殺敵有功,升了校尉,臉上卻無絲毫喜悅。即使在如此黑的夜,旁人也能一眼看到她身上極力壓抑的濃烈仇意。
拇指上的厚鐵闆指快被捏變形,她無時無刻不在咬牙,咬牙忍耐胸膛滾燙的血恨。
為什麼還不準她攻城?
骊平交戰那天,她在城下看得真切,那太女像發了瘋一樣去追柳合,帶着騎兵連追兩城都不肯停。複仇之心有多熾烈,那太女應最理解。
家破人亡的恨非血不平,那個畜生就在前方的城,隻要給她一個機會,刀山火海她也會闖過去咬開城牆,把那畜生抓出來!為什麼偏不允!
“校尉,飯好了。”
一聲古怪的語調打斷了她的思緒,顧崇明陰視掃去,一個皮膚黝黑,灰發褐眼的矮小女人站在後方,不甚熟練地行禮。顧崇明皺眉扭開臉,歎氣都沒力氣歎。
出征前她跟風臨說自己缺得力下屬,那太女就把這人調給她了。顧崇明開口的本意,是希望那太女調兩個她在西郡的舊部來,可不是這個——一個漠庭人。
“飯好了。”那女人又說了一遍。
顧崇明煩躁地合上眼說:“你去吃吧。”
女人沒多說,轉身下了城樓,走到營地篝火處跟同袍吃起烤餅,在她身後關了一大群俘虜,有東夷兵也有缙軍,在這夜晚不約而同地沉默着。
木杆上的屍首挂了整整五日,如今東夷王将她帶走了,可血腥氣似乎還萦繞在每個東夷士兵的鼻前。
太女的死亡帶給她們極大震動,她慘烈的屍首在挂上木杆的那刻,就已讓那些東夷士兵震然失言。
懸屍于衆,她們的太女被懸屍于衆,在兩國的戰場上,還有比這更讓戰士感到打擊的嗎?即使是對最下賤的奴隸,這種處刑也是一種侮辱!
而更難受的,是她們自心底無法接受,這份羞辱是王賜給儲君的!
此時此刻,她們與缙軍同為俘虜,卻像低了人一等。周圍有缙軍士兵在竊竊私語,憂心來日。
一個東夷士兵攥住胸前的木雕項鍊,那上面雕刻着一隻長着翅膀的熊,這是她們信仰的神。可她緊緊攥着信仰,眼中卻依然充滿迷惘,沙啞道:“你們是為了那個缙王才淪為囚徒,可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被俘虜在這裡?”
周圍死一樣沉寂,沒人回答她,唯有面前火柴噼啪作響,于夜中燃燒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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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府堂,風臨正在看華京傳來的奏報,子徽儀在她身旁磨墨,屬官徐雪棠于座下候命,旁邊坐在剛回來複命的張通鑒。
前幾日大軍交戰,各州道戒嚴,早先傳信的侯騎沿路追尋大軍,無可奈何耽擱了些時日,十七日前的奏報反而和二十日的一齊到。十八、十九兩日侯騎至今無音訊,恐有不測,她讓張通鑒派人去尋。
一大摞各部奏報擺在案上,風臨拿起最上面那封翻了下,看到慕歸雨欲往蕭西時,眉頭微蹙:“胡鬧。哪有遣一部主官作特使的?讓她老實待着養傷。”
子徽儀就坐在旁側桌案,案上早已鋪好筆紙,聽到她的話,即刻提筆書文,字迹文辭與風臨分毫無差,寫完給風臨看過,即交予侍立的徐雪棠裝袋漆封。
徐雪棠接看過,暗感心驚。
漆案前,風臨先将北軍、南疆的軍報速閱,得知北方暫無異動,倒是南疆的大小摩擦不斷。南陳顯然蠢蠢欲動,那位攝政王需要一場勝利來穩固自己的威望。相較之下,楠安郡王反而安靜許多。
目及楠安二字,她不免想到那個在奏書中“已死”的哥哥,焦憂漸生,偏為他往後思計,不能明言聲讨,思慮間眉頭漸鎖,修密信與裴懷南,再次督問。
待看完軍報,各做批複後,風臨又看過華京承奏,随後是沈西泠的暗衛司密報。來文大都記着朝中大官幾月幾日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所禀慕歸雨頻見禦史的事,風臨倒不算擔憂,反而對奏文所稱風依雲與淩寒星争執之事頭疼。
沈西泠的密報相當厚,風臨還有别的事務要理,挑揀着先看幾個,剩下的留睡前再讀。她随手翻了下,就翻到一則令她皺眉的消息。
近有人說,曾在前少府監孫奇死前的遊舫上見過聞人侍郎。有傳言稱,聞人侍郎殺良。
風臨放下這張密報,拿起的下一封便是聞人言卿的奏信。
聞人言卿的信裡附了一小支黃槐花,風臨打開信時有幾片花瓣落下來,沙沙響。
幾日時光過去,槐花已經幹了,但香氣仍留在紙上,合着紙上松墨,混出一股好聞的香氣,讓風臨想起國子監的槐花蔭。
風臨把紙貼在鼻尖聞了好一會兒,遞向子徽儀說:“好香。”子徽儀湊過來聞了下,也跟着點頭:“好香。”
她笑道:“這個時候京中的槐花大約已經謝了,本以為今年要錯過花景,幸識風雅文士,遠贈一枝香來。”
信中她将慕歸雨欲去蕭西,江渝水來找自己說情等事盡數相告,落款時間是七月十五日。
聞人言卿在信末最後寫了一句話,像是閑聊,沒頭沒尾的——“殿下,其實臣最厭甜食,從來不買。”
“這話何意?”風臨拿着信紙疑惑,“莫非是在說安愉贈蜜餞之事?”
子徽儀在旁道:“我也不知……但總覺得聞人大人不像是會抱怨這些的人。”
“我也奇怪呢。”她說,又聞了下紙,遂将信與幹花都收好。對于傳言,她令人嚴查。
将積壓的要緊奏文批複完,都裝封好,風臨便交給徐雪棠送與侯騎。人走後,她伸展了下腰,擡手揉目。子徽儀知她眼睛疲勞,便要她休息會兒,自己在旁将密報一則則念給她聽。
“七月十九日寅末,有鷹旋于王府上空。時小芊歸府告事,見之疑為敵禽,欲射。淩參軍聞鷹嘯出,急攔之,稱此鷹為他舊豢。稍引騷動。”
“七月二十日,夜,子丞相入刑獄,半個時辰後離去。”
“七月二十一日,三品院郡王院落增仆役一十三名。”
“七月十七日蕭西李若蓮密報呈京轉遞:夜見知州張法钊家中一車于子時出城,受阻城門,未能追蹤,去向不知。”
他一句句緩念,聲音清潤悅耳,似溪水空明,又似天風拂雪,風臨聽着聽着,神思漸跑,後面心全沒在密報上。她無奈而笑,讓他不必念了,自看起來。
此後見過平州刺史、部吏,風臨便歸住所飲藥。飲過藥後,她與子徽儀兩人在廳中說話。
這一次離京,子徽儀身邊心腹隻帶了明非與星程兩人,素問留在京中操持别事。明非聰慧機敏,星程性純忠心,都十分得力,一路上也将他照顧很好,但風臨總覺不放心。
縱然留他在城内保護,到底仍處前線,危險始終有。戰場瞬息萬變,沒有真正的萬無一失,怎麼保證他永遠安全?
有親随侍衛還是不夠。她思忖再三,決定将這次跟随的暗衛心腹中的林小吉、嚴賓也給子徽儀。
調了人後,她稍稍安心些,但也總不踏實。坐在子徽儀面前尋思半晌,忽而靈光閃過。
風臨說:“我說一句,你念一句。”
子徽儀點頭:“是。”
風臨說:“我是最重要的。”
子徽儀愣了下,她道:“說呀。我是最重要的。”
他臉上不知為何有點熱,須臾後,用不算大的聲音複述:“我是最重要的。”
風臨說:“我是她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沒有什麼比我更珍貴。”
子徽儀聲音越來越小:“我是她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沒有什麼比我更珍貴。”
“如果遇到事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躲,我受傷她會痛死,我必須完好無損回到她身邊。”
他怔住,沒有立刻複述。風臨催促:“快說。”子徽儀笑容漸減,注視她許久,方依言學道:“如果遇到事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躲,我受傷她會痛死,我必須完好無損回到她身邊。”
風臨點頭,認真看着他說:“現在把整段話背一遍。”
子徽儀說:“我是最重要的,我是她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沒有什麼比我更珍貴,如果遇到事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躲,我受傷她會痛死,我必須完好無損回到她身邊。”
背下這段話并不難,但他用了很大力氣才說完,在說出最後一字後,他明顯感覺臉燙了起來,臉皮仿佛也厚了幾分。
風臨點頭:“以後每天早上起來,把這段話一字不落背十遍,晚上睡覺前,再默想十遍。”
“早晚都要說啊。”他小聲嘟念。
“沒錯,一遍也不能落。”她湊近,“聽到沒啊?”
“知道了。”
得到他明白保證,風臨才放人走,回去後仍久思未睡。在床上躺了會兒,想起子徽儀白日裡長久騎馬,恐受颠簸,她又一骨碌爬起,命人點燈,親筆寫了封信拜托秦老将軍,在馬場裡挑幾隻性格溫順的走馬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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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月夜,武朝南境,楠安郡王府。
府内嚴兵守衛,肅無聲響,道上有侍衛巡邏,刀鞘在夜中泛着冷光,走過王主庭院。
郡王寝殿,幾扇輕羅窗透出暖光。
屏前小桌上,金燈燈火搖動,三足金蟾香爐立在晃動燈影裡,目望前方。屋内傳來一陣低吟,似什麼人在受刑。甜膩香煙自香爐中升出,一縷縷飄向不遠處的茜紗帳。
“表哥,你喜歡蓮花嗎?”
茜紗帳内,風寶珠坐騎在床,面帶異紅,笑着下望。
風德宜躺在她身下,雙目神光已經渙散,微張雙唇,長發濡濕,幾縷粘在他臉頰,對問話他沒有反應,失神地望着上空,身軀一下一下晃動。
“我不大喜歡那種東西,又嫩又脆弱,一折就斷了。但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給你弄一些。”
她俯下身極為溫柔地拂下他唇邊的發絲,道:“聽說你那位皇妹送了她心上人一把蓮。呵呵,多麼小家子氣。若我要送,就送你一整個蓮花塘。”
“嗯……嗯……”
身下人目光失神,發出無意識的悶哼,這種夾雜着痛苦與情欲的聲音令風寶珠激動起來,她臉上笑容放大,伸手掐上他的脖子:“表哥,表哥,我的好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