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風德宜呼吸不暢,顯出更加難受的神情。
“今天有使臣來了,你們的使臣。她要拿人來換你,哈哈。不過,那人的話我不喜歡聽。”她笑了笑,陰柔低語,“我把她的嘴縫上了。”
“裴家那女人領兵來後,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期待?盼她們把你救走,回到你們國都去?”
風寶珠柔聲笑道:“别做夢了表哥。她們也嫌你丢人。”
床上人聽到這話,身子忽地顫了下,緊接着一大顆淚珠凝在他眼中,随着晃動流下來。
風寶珠直勾勾盯着他笑,手上力道一點點加重:“你一個有婦之夫,被人擄到行宮,又擄到楠安,這張床躺完換下張,這在民間就叫淫夫賤貨呀。一個賤貨,還想回到皇宮做尊貴的殿下嗎?”
“别做美夢啦表哥,她們早不要你了。”
風德宜那張無神的臉終于有了反應,淚從兩眼淌出,無論怎樣忍也忍不住,抽咽起來。可頭頂風寶珠的笑音還在不停傳來:“表哥,即使把你丢到最窮的村落,白送給那些賤民,怕也沒人肯要你。你如果流落在外,隻能被人抓到秦樓楚館,每天賣笑換飯吃。可你的生意一定不好,因為你隻會哭。”
“多麼可憐,一個沒用的小淫夫,一個被人抛棄的小男君,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身上人的動作加快,越來越快,風德宜本就失神的眼睜大起來,漸漸上翻,就在即将喪失意識之際,風寶珠突然俯下身,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表哥,我封你做王夫好不好?”
風德宜眼睛驟然睜得滾圓,突然拼命掙紮起來,像要逃離地獄。風寶珠摁住他,在他掙紮間放聲大笑,俯身吻了下去。
茜紗帳在她身後飄動,帳外桌上,金蟾香爐吐出縷縷淡粉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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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再次在東境升起,幾行飛鳥自晴空掠過,遼城中,駐紮的騎兵步兵都早早開始各自的操練,風臨身着輕甲,與衆将巡視後,于府堂接見兩州刺史,詳細了解兩州地情。
會散後,風臨被顧崇明在廊下喚住,其人言語間還想請兵攻城,甚至說:“若您不放心,隻讓我帶三百人走一遭,我必設法撬開她城門。”
風臨知她救風琪心切,緩言解釋了為何不準,就出兵一事并未松口。
是日傍晚,與甯歆自守備軍處回來後,甯歆詢問她:“為何不允準她?我瞧您本有意用她。”
風臨搖頭說:“現在如果允準,她必然帶隊不顧一切攻城,力求速破,但目前此城并不易速得。這人性子太烈,屆時很可能速攻不下,而玉石俱碎。而且……”
“萬一出兵驚擾了風恪,讓她順山脈東逃了,可就不好辦了。”風臨坐在燈下,唇邊挂着淺淡的微笑,“待時機到,孤會讓顧崇明報仇的。”
甯歆眼前閃過顧崇明那隻血紅的獨眼,想起自己往年複仇之心,對她生出些理解與感慨。正尋思之際,風臨忽地問她:“那你呢。她急着出兵,你又為何拒不領兵?”
未想此問,甯歆當下臉色微黯。風臨早洞悉其念,趁此機會,與之徹夜長談。
甯歆心裡明白,她未曾領過軍、赢過仗,忽受風臨命任武職,守幾日營還行,指揮士兵作戰,怕是沒幾個人會服她。
況且她自己也不敢拿戰事冒險,真叫她打,大約也隻一味悶守,會十分被動。
既對坐談心,她便将心中所想盡數道出,說完歎氣:“夜裡待久了,一拿起刀劍,總想着暗衛那一套,指揮人躲避藏形,悄聲隐迹……這樣哪能領兵。我還是現在這般就好。”
哪想風臨卻道:“這又有什麼不好?”
她湊近甯歆,目光灼灼道:“你可曾看過豹子捕獵?豹晝伏夜出,隐于林,藏于影,屏息靜待,伺機而動,待獵物放松瞬間,迅疾撲出,一擊斃命。”
“其不正與暗衛同乎?而林獸莫不畏之。”
甯歆驟然擡頭,眸光隐爍。
“如果有軍士能像豹子一般,行無聲,襲如電,敏如風,戰場殺敵,猶如豹子撲鹿,直扼咽喉,那這會是支多麼強大的隊伍。”
風臨越說眼睛越亮,不禁道:“正是此理,我們合該有這樣一支軍隊,待到戰時,必見奇效。”
說來也奇,經她一番話,甯歆也不知不覺間振奮起來,雙目也映着燈光亮起,道:“如豹夜獵麼……”
風臨伸手拉住她道:“光想何趣,安愉,我們便組一支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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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境。
東夷王攜太女屍歸國後,舉國震動。
其國政堂省大内相,亦是亡故太女的大姑母戚相,在聞知消息後趕到王宮,直面東夷王,質問此事:“我所聽到的傳報是真的嗎?王上,您真的殺害了太女嗎!”
東夷王默認了。戚相大驚,面色灰白地一連跄退數步,一旁内官見狀趕緊來扶,被她一把推開。
她擡起頭直視王,站在殿中噙着谑笑道:“您把太女的屍首帶回來,是想向臣民們證明您的權威麼?您把親女的屍首懸挂在木杆上,是想向天下展現自己麼?您的确做到了,然而展現的卻不是威嚴,而是——您已老邁昏聩!”
“恰恰相反,餘很清醒!”
東夷王将金杖狠狠擊向地面,面對她的憤怒,怒視回去:“餘也想廢位而止,然而事實不會如餘所願。如果回到這裡,餘還能廢得了她嗎?想廢掉儲位,隻有除掉她。想除掉她,隻有在昌州!”
“您竟然說得出這樣的話!”戚相大聲怒斥,“為了您自己,您把屠刀對準臣民,太女何辜!那十三位大臣何辜!”
“在她們背叛餘的那刻,她們就已經是王國的罪人了!”
“背叛……罪人……”戚相臉上血色徹底褪盡,呈出死一樣的灰白。她站了會兒,看向對方,忽而笑了:“看來您是不會停下了!”
戚相冷冷一笑,看着東夷王,擡手将頭冠取下:“這個大内相,我不做了。”說着将冠朝地一撇。
“你……!”東夷王驚愕。
她高揚下巴,傲立殿中,對東夷王輕蔑地笑道:“我不會輔佐這樣的王。您盡管殺了我吧,把我的屍首也懸于木杆上,就像太女一樣。”
東夷王定在王座上,久久不語。四周的侍奴早已跪了下來,王的顔面受損,那就會有人的頭和王的顔面一起落地。他們都惶恐不已,但東夷王沒有殺她。
東夷王放了她。
戚相沒撿起地上的冠。她道了聲謝恩,轉身走出了王宮。
然而她并沒有活太久。兩日後的晚上,她被發現吊死在自家梁上。桌上有遺書一封,稱其追随儲君而去。
在她死後,東夷太女的長女、次女先後在五日内病故,隻剩下兩個年幼的男孩。
得知消息,東夷王默坐一天一夜後,将金杖賜給了她最小的女兒,亡故太女的同父妹,四王乞勃延,命她代表自己趕赴前線督戰。
自此之後,王屬意四王之言傳開,東夷國人紛紛改口,依本族禮俗,尊稱四王為“大勃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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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東夷四親王至東疆。
及人将至,劉達意攜衆于州東城門處相迎。見前方沙塵茫茫,突奔來七八條大獵犬,兇相畢露,在奔到人前東嗅西嗅,呲牙低叫。
在獵犬停足那刻,前頭塵土之中現出大隊人馬,一輛五馬大車在人群簇擁下轟隆隆駛來,彩旗亂舞,至城前停下。
兩側士兵侍從勒馬開門,一奴隸跑去跪在車門前,車内走下來一個三十二三的女人,身着褐綢寶相五獸圓領滿花袍,腰系革帶,腳踏綢靴,正是東夷王的小女兒,王女乞勃延。她并未如母親與姐姐那般戴冠着袍,而是編幾股長辮攏在腦後,綴飾以寶石、金鍊、色線,額前束系寬額帶,遠望寶光一片。
她踩着奴隸背下車,站定人前,擡手沖劉達意一招,一顆碩大綠寶石金戒在太陽下閃光。
風恪噗呲諷笑一聲,劉達意暗瞪她一眼,轉頭笑迎上前:“王女殿下,遠道而來,一路辛勞。我等已備好酒水,為您接風洗塵。”
“先不忙。”乞勃延擡手一止,笑說,“聽說這回你們那太女帶了個男子在身邊?”
後方風恪眼神不虞,按捺未發。旁側恭定親王更暗生鄙夷。
劉達意笑笑:“是帶了個人,我朝大世族的公子。”
乞勃延露出絲意味不明的笑,微湊近道:“長什麼樣子?當真漂亮?”
劉達意含笑點頭:“漂亮。”
乞勃延沒再多問,然面上神情已頗存意味,眉梢上挑。衆人接引她往堂内走去,路上她又問了附近有沒有行獵的地方,劉達意早有預備,一一應答。
待衆入堂,乞勃延直接坐在座上,往後一仰,噙着笑道:“咱是蠻人,不懂你們武女的彎彎繞,甚麼委不委、婉不婉的,有甚麼便說了。柳大将軍,咱聽聞你先前在骊平吃敗仗,叫那太女一路追着攆回來,是也不是?”
柳合頭面還挂着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闆着臉不吭聲。乞勃延看向她:“是也不是?”柳合梗了半晌,不情不願地應了句:“是敗了。”
乞勃延笑說了句這便是了,随即看向劉達意、祝勉衆人:“咱還聽聞,你們議戰總不納咱們勇士的意見,是也不是?”
劉達意和氣笑說:“我們同盟,怎會有此事?戰前大小事務都是兩方将領一齊在場議定的,隻不過貴國将領不太熟悉我國州域地情,有時給的進言并不适用。”
“但你們熟悉地情,也沒見赢啊?”
此言一出,劉、柳、祝、風四人面上俱是一變,四周官員皆噤聲。
滿場寂靜中,乞勃延兩手搭在椅扶手,環視堂内,笑道:“換将吧。”
随她話音落地,外頭踏進幾個東夷衛兵,一個手腳俱由鐵鍊铐住的女子被兵拎來,甩在地上。
無視堂内武朝官員的臉色,乞勃延嬉笑道:“咱剛抓的。也是你們武朝人,熟悉地情。”
風恪登時欲發作,劉達意迅速目光止住,後端坐椅上,身不動,挪目望向那個血迹斑斑的囚徒:“足下有何高見?”
那人自地上慢慢爬起,垂着頭,沙啞吐出三字:“……等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