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又下起了雪,雪花洋洋灑灑的往下落,夏侯淳擡手接起,薄薄的雪花立馬在掌心化成了水。
今晚可以見到她了,這幾日沒見,也不知她過得如何?
“小姐,當心着涼。”說着,一姑娘從房内走出拿出披風給夏侯淳披上。
說話的是新來的灑掃丫鬟,平時負責給夏侯淳打掃院子洗洗衣服。本來夏侯淳是不準備在身邊帶個人的,畢竟已經死過一次,對生命以外的東西都看的極淡,丫鬟對她來說不是家務工具,更是個累贅。處的不好要提防她背刺你,處的好又怕仇人以此為要挾。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人情世故和情感,活了兩輩子的夏侯淳除了自己的生命以外,最在乎的就是得來不易的情感,除了上一世對她有着特殊意義的計晖和茯苓外,她不想再和夏侯府的任何人有任何情感上的糾葛,可她了解自己,面對善意時,她做不到無動于衷,可若同樣對對方付出善意,必然會産生糾葛。
重活一世,她隻想做一個冷血無情的複仇機器。
而收了這丫鬟實屬無奈之舉。因着陰十娘有孕,夏侯平對這孩子十分重視,除了原先伺候的人外,夏侯平又特意吩咐李全給陰十娘添幾個丫鬟。可以說衣食住行上,細微到就差替陰十娘吃飯出恭。
當時李全在大廳裡給陰十娘挑選丫鬟,夏侯淳正巧路過。
“李叔叔,你收了我吧……求求你了收了我吧……”一個女孩跪在大廳裡痛哭流涕。
李全面色為難的将她拉着自己衣袍的手掀開:“姨娘沒看上你我也沒有辦法。”
“我什麼活都可以幹的,我會洗衣做飯還會種田耕地,我什麼苦都可以吃求求你了李叔,隻要不把我送回去我什麼都可以幹……”
“你和我說這些沒用,府上現下不缺粗活丫鬟。”
“李叔,求求你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爹會把我賣到妓院裡去的…求求你了救救我…”
“我又不是你爹如何能救得了你?”李權歎了一口,又道:“當時就是看你可憐才帶你來試試,你說你也不知道穿件幹淨的衣服,這下髒了陰十娘的眼她不喜歡你不留你,我又有何辦法?”
寒冬臘月的女孩身上隻穿了一件粗布上衣長褲,衣服上滿是各種顔色打上去的補丁。女孩十分清瘦,藏在衣服裡像是隻脫了毛的鹌鹑似得,瑟縮着身體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看着可憐又可嫌。
“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李全不再看她,甩了甩衣袖就往外走:“行了你也别跟我墨迹了,你爹等會就來接你回去。”見夏侯淳站在門外,立馬上前行禮:“大小姐要出門?”
夏侯淳見人哭的實在傷心,忍不住問道:“這姑娘怎麼回事?”
“回大小姐,老爺命小人給陰姨娘挑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伺候,這丫頭本是其中一個,隻是陰姨娘見她大過年的衣衫褴褛看着晦氣,不要這丫頭留着伺候。”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陰十娘身邊不能呆換個地方便是:“大廚房裡不是缺個燒火的麼?問問這丫頭能不能做呀。”
“這……”李全面色為難的看了看四周,見沒人才壓低了聲音道:“陰姨娘不喜這丫頭,說是……不想在府裡瞧見她。”
“好笑。”夏侯淳面色藏着愠怒:“她說不想瞧見便能将人打發的遠遠地?又不是要在她身邊伺候。若是哪日她見我不爽快,豈非我也得離了夏侯府還她清淨不成?”
“大小姐息怒,話可不是這麼說的。”李全難得見夏侯淳生氣,心下叫苦不疊:“您是主子這府裡自然是您說了算,隻是如今陰姨娘懷有身孕,老爺叮囑過……”
夏侯淳也不知怎麼的會突然生氣,本這也不關她的事,隻是那姑娘跪在地上哭的實在傷心,讓她不由得想起上一世,茯苓也是這般跪在夏侯府,跪在那些見風使舵的勢利眼身前,苦苦哀求他們賞一點稀粥饅頭,他們是怎麼說的?
“夫人不喜歡你們,我們可不敢給你們東西吃,所以你們還是乖乖的餓着吧。”
輕輕松松一句不喜歡她們,便可以将她們的尊嚴,乃至生命,踩在腳底下用力碾碎。
等夏侯淳反應過來時,她人已經走到了那哭的面紅耳赤的姑娘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而後緩緩伸出了手:“起來。”她說。
那姑娘視線順着眼前纖細白皙的手背緩緩往上移,面前的人逆光而站,淚水模糊的視線讓她一時沒看清對方的樣子,隻是心中卻有個聲音在說話:她,是菩薩嗎?
求生欲讓她的動作變得十分靈敏,也不管自己的手上滿是鼻涕眼淚,用力的抓住了夏侯淳向她伸出的手,猶如溺水垂死掙紮的人抓住了飄在水上的浮木。
将人帶出府後,夏侯淳從身上摸出了自己的錢袋子遞過去:“拿着吧,别回家了,自己去外面尋個生計養活自己。”
那姑娘不接,看着夏侯淳雙眼中又蓄滿了淚水:“小姐,你……你别趕我走……”
“我身邊不需要人。”夏侯淳歎了一口氣,擡手制止她往下掉豆子:“而且我也不喜歡看别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很煩。”
聽聞此言,那姑娘吸了吸鼻子,滿眶的淚水竟然神奇的被她憋了回去。
夏侯淳:“……”
“小姐,我以後一定不會再哭了,我發誓!”
“不是……”夏侯淳第一次覺得有口難辯:“我身邊不需要人伺候,聽得懂嗎?我看你也有十二三了吧?你不小了,我給你的這些銀子也夠你撐一段時日,到來年開了春自己尋個靠譜的店做些雜活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面對夏侯淳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那姑娘卻異常的堅持:“小姐,我什麼活都會幹,每日隻要給我點稀粥就好了,我願意跟着小姐為小姐做任何事!”
“你好像沒聽懂我的話?”
“小姐,你的鞋髒了,我給你擦擦!”
說着,姑娘蹲下伸用自己并不幹淨的袖子去擦夏侯淳銀白色的繡鞋。被她擦過的地方肉眼可見的灰了一塊。
夏侯淳:“……”
姑娘低着頭看着夏侯淳的鞋尖,瘦弱的肩膀還在微微顫抖:“小姐,你别看我現在這樣髒兮兮的,其實我很愛幹淨的,絕對不會邋裡邋遢的,我也很勤快,隻要是你吩咐的事我絕對全心全意的為你做好,我隻希望小姐給我一個機會,不要趕我走,我……我會用心對小姐好一輩子,我願意為小姐做牛做馬……我娘一年前死了,我爹又娶了個女人回去,她給我爹生了個兒子,讓我爹把我賣到妓院貼補家用,一開始我爹不願意,後來經不住她日日說日日念,昨日在青樓門口李叔叔見我可憐,讓我今日來府裡試試,可是府裡的姨娘沒看上我,要将我送回去,我不想回去,我這次若回去了,下次我就在妓院接客了,小姐你知道嗎,我娘沒死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爹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每次我娘罵我打我我爹都站在我面前保護我,我和其他孩子打架受傷了我爹都會給我買糖人哄我,可是我娘死了以後他就變了,他不像我爹……他不是我爹了……”
滾燙的淚水不斷滴在夏侯淳的鞋尖上,那塊灰色的地方又深了一些,看起來像是一團黑色污漬。
“我說了。”許久,夏侯淳才歎了一口氣,無奈道:“我不喜歡别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很煩”頓了頓,“尤其是我身邊的人。”
“小姐!?”那姑娘擡起頭,還有淚水在眼睛裡沒流出來,她的眼睛又大又圓,盛滿眼淚後襯得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幹淨清澈。
見夏侯淳發呆,先前說話的人又關心的問了一句:“小姐,你怎麼了?”
“沒事。”夏侯淳收回視線,看着身邊突然多出來的小丫鬟,一夜醒來後她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将人留在身邊了呢?“可可,等會我要進宮參加晚宴,你一人留在這裡注意安全。”
小姑娘叫劉可心,夏侯淳覺得叫可可比較順口。可可梳洗一番後,模樣很是清秀,隻是身子太過薄弱,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
可可一臉失望道:“小姐不帶我一起去嗎?”
“宮裡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夏侯淳望着漫天的雪花,那雪花也不知是從何而來,隻管随心所欲的往下墜落,也不用管去往何處。“可可,你要記住,一個人活着要想自由快樂,必然是知道的越少,承擔的越少,越好。”
“我知道,就像小孩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管就是最開心快樂的。”
“你很聰明。”夏侯淳笑笑:“跟着我不是好的選擇,等你自己想通了若想走便直接和我說,但是若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能收留你,也能解決你。”
她說這話時臉上漾着笑,若不聽她後面那句話,定以為這是個十分好說話的大小姐。
可可直視夏侯淳探究的眼神,她們認識也不過才一日,有所防備是再正常不過。所以面對夏侯淳警告的話語也并未傷心,可她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一切交給時間就好。“小姐,我送你去坐馬車吧?”
夏侯淳收回視線,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花,點了點頭。
可可撐了一把印着桃花的紙傘,主仆二人慢慢走在紛紛大雪中。因着是宮裡的晚宴,穿着不能像平時一樣随意。夏侯淳穿了一件顔色較為俏皮卻不豔麗的淡粉色對襟襖裙,頭上綴着夜明珠吊墜,她本就生的白皙,性子又比較冷淡,淡粉色的襖子将她少女嬌嫩的那一面襯得淋漓盡緻,那一雙犀利的眼睛此刻也顯出别種風情,一颦一笑都透着張揚的活力,如初春剛開的花苞一般,讓人心生向往。
“每次就數你最慢!”夏侯蝶遠遠看到夏侯淳撐着傘款款走來,還不等人走近便牢騷大開。在看到夏侯淳與平時素雅的穿着不同,今日穿着淡粉色的襖裙,畫了精緻的妝容将自己比下去時,心裡那股子怨氣與嫉妒毫不掩飾的成了出口的利劍,又酸又硬:“一大家子的人都在等你,你是把心思都放在梳妝打扮上了嗎?我們是去宮裡欣賞官妓表演,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上去表演!”
可可皺着眉看着夏侯蝶,心中默默給她打上讨厭的标簽。
夏侯淳直接無視夏侯蝶,對夏侯平和王氏行禮:“父親,母親。”
“走吧。”夏侯平率先上了馬車,王氏深深的看了夏侯淳一眼,接着跟在夏候平後面進了馬車。夏侯蝶見自己被人無視,心中更是燥得慌,氣哄哄的鑽進了馬車。因為是宮中的宴請,妾室是上不了台面不能參加的,所以此次宴會隻有夏侯平,王氏,夏侯淳和夏侯蝶前去。就連最近府裡最受寵的陰十娘都沒資格參加。
他們到時宴席還在備場,烏泱烏泱一群人站在會客門廳等待入場。夏候平找到同僚後丢下家眷便去同他們熱聊。夏侯淳也不想跟在王氏身後讨嫌,默默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站着。她的視線在人群中來回搜尋,似乎在找人的樣子。一直到席面開了她還沒找到想見的人,無奈跟着大部隊從門廳魚貫而入,進了大堂入座。
泰平國風較為開放,像這種晚宴并未實行男女分席,而是按照各官員的品級高低劃分座位。正中間空出一大塊供表演使用。大堂正上方龍椅上坐着皇上。左右兩邊是皇後,皇貴妃,而其他妃位則是以皇後及皇貴妃為首左右依次往下排。皇子公主們在皇上的下方坐成兩排。各朝臣則是坐在大堂兩側,夏候平在朝中是正三品,位置比較靠前,王氏她們以夏候平為首,坐在他後面那排。從夏侯淳的方向看去,正巧能看到皇貴妃計歡。
計歡正由宮女喂漿果,見夏侯淳朝她這邊看過來,對着夏侯淳挑了挑眉。
夏侯淳回了一個微笑後收回了視線。
很快,在皇上說完前序後,晚宴正式開始。各朝朝臣先是對皇上舉杯說了一些祝賀祝福的吉祥話,随後又是同僚間的恭維之詞。走好這道程序後,皇上大手一揮,中氣十足的喊了一聲:“奏樂,起舞。”
穿着豔麗的官妓婀娜身姿從下首魚貫而入,雖然如今是寒冬臘月的天,但大堂内生了不少的火爐,加上人多,倒是不冷。那些跳舞的女子身上就一層薄薄的紗裙裹體,夏侯淳不由自主的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襖子,不冷歸不冷,可在寒冬臘月看着人家穿那麼點點還是本能的會心生寒意。
夏侯淳無心看舞蹈,就着耳邊的靡靡之音喝了不少的果子酒。一場火辣的舞蹈過後氣氛算是被打開了,皇上與臣子暫時放下慣常端着的架子,一會吟詩作對,一會猜謎飲酒,倒是好不歡樂。那些夫人們則是和周旁的夫人聊家常,而各府裡的孩子們早就摁奈不住了,背着大人貓着腰偷偷聚到了一塊談天說地劃拳喝酒。
就連夏侯蝶也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自己的帕交那邊咬耳朵去了。
夏侯淳與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這晚宴對她來說實在無趣,倒是桌上的果子酒十分好喝讓夏侯淳忍不住喝了一杯又接一杯。喝到最後感覺腦袋有些微微眩暈了,夏侯淳才控制住了繼續喝的欲望。
随着一出接一出的精彩表演,席面上徹底失去控制,甚至還有大臣不顧影響的跑到舞台中間與那些人一起跳起了舞,皇上非但沒有怪罪,反倒拍手叫好,将氣氛推上高潮,許多人紛紛效仿那位大臣,争先恐後的毛遂自薦使出渾身解數隻為博君一笑。
火爐子還在不斷燃燒,不知是熱的還是吵的,夏侯淳隻覺得胸口滞悶難以纾解,在一片人聲鼎沸中她悄悄起身退出了大堂,她離開的悄無聲息,無人在意。
一出大堂,迎面便是寒冷刺骨的冬風,夏侯淳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好在她出來時帶上了披風,她趕緊将披風披上,沿着宴會廳門口的水榭往後面走。這地方她住芳菲殿時也來過幾次,再往前走便能到後花園,那裡有一片臘梅林。想來此時應該開的正盛。
被風一吹,夏侯淳原先有些混沌的思緒逐漸清明。雪還在下,隻是沒有來時那麼大了。雪花吹在臉上像是撓癢癢似的,軟軟的涼涼的。夏侯淳忍不住在護欄上抓了一把積雪握在手中,随後雙手往臉上一撲,冰涼的觸感像是一根根密集的刺,刺在她的臉上讓她忍不住打哆嗦。
夏侯淳正沉浸在這種極端的愉悅中,身後突然傳來男人帶着調笑的聲音。
“夏侯大小姐是有自虐的傾向嗎?”
夏侯淳應聲回頭,身後站着一襲墨綠色華服的男子,月光下将男子那不懷好意的調笑都柔和了許多。
被人撞破做這種奇怪的事夏侯淳也不覺得尴尬,神色如常道:“三皇子殿下。”
毋翀直白道:“我方才見你一個人偷偷溜出來,便跟在你後面,你毫無察覺嗎?”
夏侯淳不答反問:“三皇子殿下不在席上喝酒作樂,跟蹤我做什麼?”
“雖然這裡是皇宮,可現下夜已深,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出來不怕危險嗎?”毋翀像是關心好友一般:“我怕你出事所以出來跟在你身後。”
面對尊貴的三皇子殿下如此關心的話語,夏侯淳依舊神色平平,語氣中甚至透着一絲疏離:“三皇子多慮了,如果皇宮都不安全的話,那麼這普天之下便沒有安全的地方了。”
“你對我似乎有成見?”毋翀上前幾步,與夏侯淳拉近了距離:“我曾做了讓你不快的事嗎?”
你上一世讓我替你妹妹靜娴公主遠赴大疆和親,後又明知我是冤枉的情況下毫不留情的将我殺了以便你完成逢場作戲博得明君的美名。你說我對你該不該有成見?
這話夏侯淳隻是心裡說說,面上并未表現分毫,甚至送了對方一個明媚的笑臉:“三皇子殿下是高高在上的貴人,臣女怎會對您有成見呢?”
“如此便好。”毋翀像是真信了夏侯淳的鬼話似的:“裡面正是熱鬧的時候,你出來幹什麼?”
“出來透透氣。”
“外頭風大,還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