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郝順利面露不解,他看着牢房外年紀輕輕,卻一副大人姿态的姑娘,自嘲道:“老朽隻是個锒铛入獄被撤了官職的無名之輩,宋超自缢怎麼會是因為我?先前你們不是說藍梨姑娘也死了嗎?我知道那姑娘是個紅館人,從前也曾見過幾面,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隻可惜世道蒼涼啊,死于心疾。宋超大概是追随那姑娘而去吧。”
顯然毋辛和葉無塵也覺得夏侯淳說的話沒頭沒腦,臉上一頭霧水。
“紅滿樓老鸨要價千兩,宋超隻是個賣油的,不可能會有這麼多銀子。”夏侯淳道:“我們查了你的案卷,拐賣少女其罪之一,你還有一項罪名便是貪墨。而正巧的是在宋超答應到香滿樓贖人,也就是藍梨出事的前一天,吏部稽勳司在你的府邸搜出了大量庫銀。”
郝順利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怪異,他皺着眉揚聲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可也正是他這一不同方才的特殊變化,讓夏侯淳對自己的推測更加有了信心:“郝大人,小女雖然與你素不相識,可你在坊間的名聲卻騙不了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藍梨出事之前,宋超曾為了贖人而去找你借錢,而巧的是你發現你的府邸裡平白無故多了一箱金條,你心知是自己被人盯上要嫁禍于你,你本可以将此事上報,可面對宋超的請求時,你卻動了恻隐之心,大概是出于對好友的情誼,也或許是宋超的真誠打動了你,所以你從那箱金條裡拿出了兩條借給宋超,這也解釋了為何你被抓後對自己的罪行保持沉默,既不認罪,也不喊冤,因為你不想讓人知道你将金條給了宋超,你想犧牲自己成全他的親事。”
夏侯淳将自己的猜測娓娓道來,郝順利心中訝異,她模樣看起來也就十四五的樣子,可心思缜密神态間仿佛曆經了世事一般,屬實不像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心智。事已至此,再瞞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郝順利背倚着牆,屈膝雙手搭在上面,表情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毫無生機,他悠悠的歎了一口氣,看着夏侯淳道:“小姑娘,你很聰明,可是有兩件事你說錯了,老朽私吞金條贈與宋超并非為了成全他,而是順手推舟做個人情罷了。其實在他找到老朽之前老朽便察覺到了自己的危機,老朽自知身在其位阻礙了某些人,所以那晚老朽便索性将計就計把金條給了宋超以緩解他的燃眉之急。第二件事,就算沒有貪墨一事,拐賣少女已是事實無法狡辯,多一樁罪名少一樁罪名都沒什麼區别。”說着,郝順利歎了一口氣,對宋超的死他始終難以釋懷:“其實宋超長這麼大,從未求過我什麼,或許是自尊心作祟吧,身為他的伯父,這些年卻眼睜睜看他吃苦卻無能為力,好不容易他有求于我,我心中是極為高興自豪的,原來我郝順利也會被人需要,可世事難料,誰知道他會這麼想不開,竟然走的比我還早,這讓我死後有何顔面面對故友?冤孽,冤孽啊。”
想起故人郝順利便覺心酸,亦為自己的遭遇而悲歎,他這一生坎坷不平,與爹娘對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馳,一路走來,老了老了,倒是如初降世一般孑然一身。正是全了那句: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夏侯淳道:“郝大人,我見你心緒滞悶,有輕生的念頭,那你可知宋超為何一心求死?”
聽她這麼問,郝順利想起來剛才她就說宋朝的死是因為自己,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變故是自己不知道的嗎?郝順利強打起精神,問道:“小姑娘,事到如今你有話便直說吧,打啞謎老朽是猜不出的。”
“宋超自缢并非完全是因為藍梨姑娘的離世而傷心厭世,而是出于内心對你,還有對藍梨姑娘的自責。”
“對我?”郝順利被她說的更迷惑了,對藍梨姑娘的自責他尚能理解,可是對自己自責算是個什麼事?
面對郝順利的質疑,夏侯淳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你出事的第二日正是宋超去香滿樓贖人的日子,宋超聽說了你的事後第一時間便聯想到你給他的金條,在經過劇烈的心理鬥争後他還是做不到拿着傳聞中你貪污來的金條去贖人,他也不敢拿着金條去找你,因此選擇了逃避,可他萬萬沒想到也正是那天,藍梨出了意外,宋超為人老實,他将造成這一切的元兇都歸結于自己,所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償還。要想證明我猜的是對是錯,便是去宋超的房内搜查那兩根金條。按照宋超的為人,他不可能在你們出事後拿着金條揮霍,那金條必然還藏在他的家中。”
郝順利聽完後久久說不出辯駁的話來,按照他對宋超從小到大的了解,夏侯淳的分析确實符合他的性子。可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郝順利更是愧疚的無地自容。宋超這個傻小子明明沒做錯什麼,卻成為了自己仕途上的犧牲品,想到這裡,除了自責與痛心外,郝順利的心中還生出一股不甘和憤恨來。
他不甘心,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苦讀學習,為官兢兢業業,從未做出結黨營私之事,可為什麼還是有人要蓄意針對,将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複仇的眼神如此熟悉,夏侯淳一眼便看出了郝順利心中的那股不甘。正如同當年她死時一樣,可上一世她已經沒有機會了,幸運的是她重活了一世。
而郝順利不同,郝順利這一世還有機會。
直覺告訴夏侯淳郝順利身上的案子沒有這麼簡單,很可能他們這次的調查找對了方向,要想揪出幕後黑手必須先查清郝順利身上背負的案子,而目前他們最大的難題便是需要郝順利的配合。
見他擰眉不語,眼中還尚有一絲鬥志,夏侯淳繼續乘勢追擊道:“郝大人,你的自暴自棄隻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小女說句直白的話,還請郝大人不要介意,如今你已經失無可失,再無什麼顧慮可言,現下還有寮王殿下願意幫你,何不奮力一搏将幕後陷害你的人揪出來呢?”
郝順利沉默了許久,他心中明白現實正如夏侯淳所言,可要想翻案卻絕不是嘴上說的那般簡單:“我自認不是個清白之人,對妻子有所虧欠,可是要說拐賣少女,我絕對不承認,先前我知道鬥不過那些人,所以也就不願掙紮。我不知道你們為何傾囊相助,也不管你們先從我身上求得什麼,我可以答應你們的一切要求,隻求你們一件事。”
毋辛道:“郝大人,本王今日既然來了,必定會将此事管到底,有什麼需要隻管說便是。”
郝順利歎了一口氣,道:“說來不怕各位笑話,馬氏是我的續弦,她命不好,嫁給我以後吃了不少的苦,可她不是從小就瘋的。”
對于郝順利的遭遇夏侯淳了解案情時多少聽說了一點,此人的命格倒是和他的名字極為不符,命運多舛令人唏噓。
提起續弦馬氏,郝順利就像是有訴不完的苦,但那些家長裡短郝順利根本不願和外人提及,最後也隻是搖頭歎息,說了一句:“我希望你們能安頓好她,不要再讓她遭罪了。”
“郝大人說的本王定盡全力去辦。”于百姓而言郝順利不失為一個好官,光憑這點毋辛就願意幫助他:“所以也請郝大人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一一告知,好讓我們的調查能夠更加順利的進行。”
他有屬于自己的傲骨,不想用身世博得同情,這也是為何一開始他甯願赴死也不想為自己翻案,将自己的過往鬧得滿城皆知。
可事已至此,盡管再不願,為了那股不甘,郝順利隻能将心中壓抑依舊的苦水對着這些個年輕人盡數吐出。
“一時間我竟不知從何說起。”郝順利露出苦笑的臉,緊接着又歎了一口氣,将自己不幸的前半生緩緩道來:“從我的發妻說起吧,發妻與我是街坊,從小一塊長大的,那時我家窮,連件像樣的器具都打不起,她跟着我吃了很多的苦,為了嫁給我還不惜背離家門,好在幾年後我也不負她所望,走上了仕途。沒多久她就懷孕了。”說到這,郝順利眼中難得流露出了一絲柔情:“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也是我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後來……後來她生産時難産,産婆問我是要大的還是小的,我幾乎沒有猶豫求她幫我抱住大人,可最後她還是走了,孩子也沒了。從那時起我便暗暗發誓,永不再娶。”
連喪摯愛,這人世間的痛苦莫過于此。
可這也僅僅是郝順利所經曆的一部分,更加痛苦的回憶緊接着向他如浪潮襲去。
“聽到這裡你們肯定覺得我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郝順利搖搖頭,自嘲似的笑着:“若是我能說到做到,也就不必在此承受失親之痛。幾年後我遇到了馬氏,馬氏家境不好,在家中排行老大,她下面還有個年幼的弟弟,父母對她輕則大罵,重則趕出家門,我與她初次相識便是在酒肆門口,馬氏爹娘裹着她在大街上吵嚷,那酒肆的掌櫃與我相熟,我見人群相擁着擠在一起看熱鬧便問他出了何事,才知道馬氏的弟弟病了,他父母要将她賤賣,隻為給她弟弟換藥吃。那時她才是個十來歲的姑娘,手足無措的站在人群中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人各有命,我本無心管這閑事,後來有個跛子出了二兩銀子要将她買走,誰知馬氏突然擡起頭,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我站在那裡欲離開的步子怎麼都邁不動。她那絕望的眼神像極了亡妻的看我的最後一眼。”
郝順利說着擡起頭看向了夏侯淳:“馬氏那會應該比你大一點,後來我将她買回家做了丫鬟,有一次突然想起來這時,便問她為何那時要盯着我不放。她展顔一笑,告訴我說,因為你看起來是個好人。再後來,我與馬氏久處生情,便娶了她做續弦。一年後她為我生了個大胖小子。”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那麼郝順利的人生尚且是圓滿,幸福的。可不幸的遭遇總是千篇一律。生活并沒有因此放過他。
“我們兩沒什麼親戚朋友,兒子滿月那天馬氏做了一桌好菜,我也喝了點小酒,我們一家三口圍在桌邊,現在想起來卻恍如隔世。”郝順利似乎連歎氣都提不起勁,眼神空洞的看着遠處:“那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馬氏的尖叫聲吓醒,瞬間被吓的從床上蹦了起來……”
“怎麼了?”郝順利邊問邊下床将蠟燭點燃。
朦胧中他隻見馬氏抱着孩子上蹿下跳,嘴裡不斷地發出瀕臨崩潰的叫喊聲。
郝順利點燃燭火後從驚慌失措的馬氏手中接過她懷裡的孩子,隻見睡前還面色紅潤的孩子這會已經成了黑紫色,郝順利探手去摸,孩子身上已經涼了,鼻下沒了呼吸。
“怎麼會這樣,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郝順利來不及細問,抱着孩子奪門而出,在夜色中直奔上京城的藥房,在接連碰壁後總算找到了一家正起夜的大夫開了門。
“沒救了。”大夫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淡淡語氣卻像把尖刃直直的刺向郝順利:“早來一炷香也許要有救,你自己看看臉都紫了,身上涼成這樣,趕快抱回家準備後事吧。”
郝順利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用力抓着大夫的胳膊,顫抖着唇哆哆嗦嗦的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剛才還是好好的,怎麼一醒來人就沒了?”
大夫睨了他一眼:“這要問你自己了,看不出來他是被憋死的嗎?這孩子是被你們活活悶死的。”
“不可能!”郝順利徹底崩潰了,失控的吼道:“我們疼他愛他都來不及,怎麼會悶死他?”
大夫見慣了這種事,語氣輕飄的如同在說一直阿貓阿狗的死:“誰說你們是故意的了?這孩子是喝奶的時候被自己親娘的胸脯給悶死的。”大夫見郝順利情緒失控,秉着不惹事的态度放緩了語氣安慰道:“這麼點大的孩子喝口奶都容易嗆死,被自己娘親悶死的也不在少數,吃喝拉撒睡是人的本能,他娘親大抵也是累着了才會壓住了他也不知道,他這麼小也不會反抗,好在年紀小走的也沒多大痛苦,你們節哀順變吧,調養好身體過段時間再要一個就是了。”
馬氏全程都傻傻的站在原地聽着,一直到大夫要趕人了才突然發了瘋的叫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将附近的街坊鄰居都給吵醒了,有人對着大夫的藥房辱罵,可馬氏絲毫不為所動,仍舊抱着腦袋聲嘶力竭的喊叫,引得狗吠雞鳴,附近街坊怨聲載道。
郝順利的神智也在崩潰的邊緣,他強忍着心中的悲痛一手抱着早已沒了體溫的幼子,一手拉着馬氏往外走。
那夜過後,馬氏徹底瘋了。神智如同三歲幼兒,隻知吃喝,不認人。整日裡癡癡傻傻的,見着孩子就躲得遠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