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修建在地下深處,裡面的過道窄的隻能容下一人勉強過去,陰暗的環境下滋生了許多不見日光的生物,它們與那些關押在此的犯人共生,搶奪一碗牢飯,甚至會占領老弱病殘的底盤稱王稱霸。昏暗無光的牢籠,陰冷潮濕的床鋪,一旦被關進了這裡,不消幾個月強健的漢子也會變成又瘋又傻的瘦子。有些甚至等不到行刑,便患上心疾死了。
在刑部大牢的最西面,也是最陰冷的一處牢籠裡,關押着一個披散着頭發,蜷縮在角落不知是醒着還是睡了的男人。
男人的頭耷拉在□□,讓人從外面看不清他的樣子,乍一看還以為是隻成了精的大耗子躲在那裡。
狹小的猶如拳頭大小的窗戶開在一仗高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外面下雨了,滴答的水聲讓死一般寂靜的牢籠有了一點生機。
水滴聲在空洞的牢房異常響亮,男人緩緩擡起頭,露出了男人枯槁的面容,眼窩深陷,嘴唇龜裂,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如同一汪死水,仰着頭看向水滴的位置。郝順利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來這裡的第幾天,因為在這裡沒有白天黑夜,昏暗潮濕的環境讓他的感官變得分外敏感。
突然,郝順利的耳朵動了動,他沒有轉頭,隻是将眼珠轉到了牢門的方向。不一會,狹窄的通道裡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片刻的功夫,幾人已經走到了郝順利所在的牢籠外。
幾人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其中一人正是大理寺少卿葉無塵。他出事後大理寺卿來找過他,他與那少女素不相識,朝中更是沒見過幾面,冥思苦想也搞不懂自己這具破敗的身軀怎麼能勞駕泰平的長公主殿下一再探訪。
隻是這次毋清清沒來,取而代之的是五皇子毋辛。
郝順利笑了,卻隻是勾了勾嘴唇,臉上半點笑意都無。連日來沒洗過臉,濃密的胡須布滿了半張臉,讓他與從前幹淨利落的形象判若兩人。
郝順利并不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這笑隻是他如今自嘲的唯一方式。他是何德何能讓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纡尊降貴三番兩次相繼前來探望?
“郝大人。”
鐵籠外的人叫了一聲,正是毋辛。
郝順利搖了搖頭,垂首不應。像是在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抗拒。
葉無塵知道郝順利不會輕易開口,隻得另辟蹊徑:“郝大人,我是大理寺少卿葉無塵,咱們也算是老相識了,你出行不便前幾日我特地替你去看望了你夫人,你就不想知道離開你以後她過得怎麼樣了嗎?”
聞言郝順利身體明顯的抖了幾下,想起那個可憐的女人,自從跟了自己就沒享過一天的福,如今自己锒铛入獄,她……她父母應當不會虧待她吧?
葉無塵觀察到了郝順利的情緒變化,又繼續乘熱打鐵道:“她現在過得很不好,人不清醒常做糊塗事招惹麻煩,他爹媽厭嫌不已,又要将她發賣出去了。”
郝順利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他們明明答應了自己會好好對待她的。
“你若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葉無塵頓了頓,雖然這話說的很是殘忍,可一想起昨夜夏侯淳說的那些事,又狠下心在郝順利的傷口上繼續撒鹽:“郝大人,晚輩素來聽聞您為人正直當官清廉,晚輩相信您絕不會是那種欺男霸女貪圖享樂之輩,可您過分的執拗有時候往往會連累家人受到傷害,您真的忍心讓您的夫人再被賣給不知來路的人家受盡苦難嗎?”
郝順利終于擡起了頭,他淚眼婆娑的看着葉無塵,因為激動說話時嘴唇止不住的顫抖:“說出來有用嗎?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鬥不過他們背後那些人的!”
毋辛突然道:“難道郝大人連本王也鬥不過?”
郝順利愣怔在原地,仰頭看着毋辛眼中茫然一片,讷讷道:“寮王……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剛為官時就聽聞泰平的五皇子殿下不谙朝事一心想做個潇灑的閑散王爺,這些年五皇子也确實如傳言那般隻流連于風花雪月,從不過問朝政,也不涉足朝野,為此也曾引得皇上不滿而故意冷了他許久,在臣子心中,這位五皇子殿下這輩子大抵是與那尊貴的位置無緣了,是以這位皇子可謂在朝中既無人脈也無靠山,可剛才他那番話,難不成……
“郝大人不用在意本王是什麼用意。”毋辛心中雖然還是不願涉足朝政,可郝順利的案子關乎于葉無塵和毋清清的安慰,他與毋清清有着血緣親情,與葉無塵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受到傷害而無動于衷:“你知道什麼隻管一一說來,本王定會為你讨個公道,相信郝大人對本王的承諾應當是沒有懷疑的。”
“我……”郝順利張了張嘴,滿心的委屈呼之欲出,不知他又想到了什麼,那些話在正要脫口而出時及時的刹住了車,他雙肩猛地沉下去,臉上剛升起的一點希冀瞬間消散,嘴唇蠕動了半天卻是再也沒有開口。
衆人見他這幅樣子便知他心中還有顧慮,毋辛與葉無塵嘴巴都說幹了,實在是找不到話去開導他,隻能雙雙将視線轉向了夏侯淳。夏侯淳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在氣氛僵持不下時,計晖開口了。隻是他說的事在他們看來與郝順利根本沒有任何關聯。
“藍梨死了,宋超也死了。”
夏侯淳腦子一懵,不知計晖這時提起這個是為何,随後快速反應過來,心中逐漸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離開宋超家時計晖曾看着宋超的房門沉思許久,難道……
顯然郝順利對計晖突然提起兩人有些錯愕,等反應過來計晖說的事情時,臉上的表情由錯愕逐漸變成震驚,他似乎怕是自己聽錯了,雙手用力胡亂的在臉上揉了一把,他甚至以為是自己理解錯了人也不敢相信計晖話裡的宋超是自己熟識的那一個:“你說的宋超是誰,我不認識。”
然而期待越高,失望随之越大,計晖接下來的話讓郝順利徹底崩潰。
“口子窖賣油郎,他父親于你有一碗油的恩情。”
雖然他叫郝順利,可其實他這一生過得并不順利,幼年時父母意外早亡,少年時幾次趕考不得志,好不容易在而立之年有了一點小成就,青梅竹馬的發妻卻死于難産。自那以後郝順利便下定決心再也不續弦,一心隻想完成自己的志願。在他窮困潦倒之際,宋超的父親曾贈與了他一碗香油,雖然宋超父親文墨不通,可二人卻格外聊得來,令人遺憾的是宋超父母多年前也因病去世,留下了宋超這個獨苗。
那時恰好逢郝順利仕途轉折點,因此并未第一時間知道這一消息。待他穩定下來去尋好友時,才知道好友家的變故。那時他曾提出要收養宋超,可宋超與其父性子頗為相同,極為要強,不肯屈居于别人的屋檐下,幾次勸說無果後郝順利見宋超确實也憑着自己的努力獨自撐起了家裡的油坊便也就随着他去了,隻在背後默默支持他的生意。
宋超這孩子可以說是郝順利親眼看着長大的,本性淳樸,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還記得之前他來找自己時,這些年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請求他幫忙,他确實也如承諾的那樣做到了,在自己入獄前宋超還是好好的,怎麼短短時間就死了?郝順利怎麼都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你騙我!”郝順利登時像瘋了一樣大聲駁回計晖的話:“宋超好端端的怎麼就死了?他與人無冤無仇誰會要害死他?”
“自缢。”計晖聲音淡漠,好像生死在她口中也不過是冰冷的兩個字而已。“贖人那日藍梨姑娘在香滿樓發病而亡,随後宋超便在房内自缢,前兩日才被我們發現。如果你的顧慮是因為他,如今也該清醒了。”
郝順利還想說些什麼,可晦暗無光的眼神落在計晖身上時,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盡管他已經知道了這是個殘酷的事實,可心裡卻怎麼都接受不了。
毋辛和葉無塵相視一眼,他們不知道計晖現在提起這個是何用意,隻能站在一旁默默聽着。
郝順利接連受到打擊,整個人神情都有些恍惚,他扶着牆壁望着牢籠外幾人久久不語。他不明白為何他一生勤勤懇懇老實本分,為什麼老天卻要這樣折磨他。幼時喪親壯年喪妻女,在他以為生活終于有了一點指望的時候,他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锒铛入獄,續弦瘋了,幼子早夭,如今連老友的獨子也死了,如今他活着還有什麼指望?倒不如一頭撞死在這牢籠裡!
突然,郝順利眼神中有瞬間的狠厲一劃而過,牢籠外的幾人尚未反應過來,郝順利竟然抱着牆柱猛地擡起頭随後用力的磕了下去,眼見就要血濺當場一命嗚呼,但見一青綠色的緞帶如水蛇一般迅敏的纏上了郝順利的脖頸,下一刻便見郝順利在一股強大的拉扯中一屁股被拽倒在了地上。
郝順利的脖頸上纏着絲滑的緞帶,面色被巨大的拉力勒的爆紅,他愣愣的坐在地上,屁股上的疼痛似乎喚醒了一點理智,仰頭望着牢籠外拽着緞帶另一側的紅衣少女,眼中滿是不解。剛才那一下力道不小讓他的喉嚨受了傷,說話時聲音嘶啞難聽:“為什麼要救我?”
毋辛站在計晖的身側,方才千鈞一發之際他隻覺得腰間一松,等再低頭去看時,綁在自己腰間的緞帶竟不翼而飛了。再擡頭一看,罪魁禍首竟是身旁的計晖。
原來剛才計晖見郝順利要撞牆自殺,情急之下将他的腰帶摸走,當成武器套在了郝順利的脖頸上,因而才救了他一命。
毋辛一手捂着自己的褲腰,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則将計晖這厮罵了千百遍。好你個計晖,救人便救人,為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維持形象竟敢讓本王當衆出醜,這筆賬本王暫且記下了!
其實這事計晖也挺冤枉的,在場的人中今日偏就毋辛和夏侯淳身上纏了腰帶,總不能讓她去扯夏侯淳的腰帶吧?
夏侯淳心中對這位素未謀面的郝大人很是同情,卻不認同他這種一味逃避的态度:“你知道宋超為何會自缢嗎?”
郝順利從未見過問話的這位姑娘,隻以為她是宮裡哪位貴人,面對她的提問,郝順利半晌才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有了心儀的姑娘就快成親了,不明白他為何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夏侯淳道:“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