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所備的住處為國賓館,待遇比先前在赤門所住的私人客棧還好上幾倍。
仆從熏過檀香,理過卧房,整間布置井井有條,清新幹燥的獨靜氛圍總能放大心理上的疲憊,欲求沉昏睡到不知天光明暗。
可惜異鄉難寐,環境條件再佳,一環顧四周皆為陌生的擺設,再困再乏,也放不下繃緊的弦,提吊的心。
蒼郡的後半夜下起了陣雨。
姜念朦朦胧胧倚在床榻上,看透亮光束霹靂半邊天。
雕花的窗格倏亮歸暗,絲絲雨滴順桐油紙連綿滑下,猶似逝去的那些年歲。
艾自方才的言談後就不見蹤影,聽秦覽說是去與此前派遣到蒼郡的部曲彙合。
秦覽和溪枕像是相識已久的朋友,在他們送她回來的時候,姜念觀察到,今夜裡秦覽說話極少的緣故,與溪枕有關。
而從言談上看,溪枕又像是蕭映竹的部下。
他們稱溪枕為長史,可他在這場言談中卻似是所有問題都繞不開的核心,任何線索都直指着他。
想從蒼郡這兒解開七峽山礦洞一事,拿到藥草,便需從和礦洞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烏糜衆入手。
要抽絲剝繭,就需要找一個能撬開烏糜衆内部計劃的突破口。
這個突破口便是溪枕。
姜念視線越發朦胧,迷迷糊糊中,嗅到自己衣角極淡的熏香,混沌腦海又瞬間一片清明。
等下。
溪枕和秦覽是朋友。
雖然溪枕不至于和秦覽提起她,但是她先前可是在秦覽面前說了自己不會熏香啊!
而且原主也不會熏香……
平日裡照料她的桂枝與茯苓都沒察覺到的這點,僅是今天沒有多留意,因天氣轉涼而拎了件褙子出來,便被溪枕識破了,這是何等尴尬。
姜念腦袋倏忽放空,随即睜眼翻了個身,平躺望着天花闆,思緒遊曳。
好在溪枕和她不熟悉,不至于去追思這個問題。
但先前幾次和蕭映竹湊得有點兒近了些,他既然有思路去斷定自己非原主,會不會就是因為這香的原因?
理智上告訴她此刻是最需養神休息的時候,明早還要事情要辦。
但思緒上太過繁雜,原有的睡意也因突驚而消散了。
姜念從楎上拎了件外衣披上,準備推窗賞月。皎皎月下,在那場紛亂的遐想中,陣雨停了。
夜不能寐的不止她一人。
她目光遠眺,落到涼亭内颀長身影上。
空氣裡猶如鍍了層寂寥的清光,隔着叢叢粉粙碧葉的荷塘,他眉眼韶豔而又黑白分明。
束起的墨發一曳如瀑,蕭映竹側過臉,挑起眼,精準地往姜念所在的方向看。
萬裡疏朗風輕,他涼冽的眸似能透入心,勾人心魄。
姜念神色一怔,本欲攏緊外裳的手不知怎麼就頓了下來,青絲勾散時刻,她倏忽錯開眼匆忙将窗合上,任由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絮亂心緒,隻覺胸膛心跳如鼓鳴,震得視線似重了影。
身後的廂房門被倉促打開,她順來時記憶沿邊樓梯直轉而下,往昔的安穩鎮定都煙消雲散,不管發鬓被風撩的散亂,手裡緊攥着外裳的扣,輕盈從長廊穿過,裙擺如黑夜盛綻的野璎珞,朝兩棟樓間的庭院奔赴。
兩樓相隔的距離并不長,荷塘間的涼亭在極靜的夜幕中如世外桃源,目及之處皆為點點粉荷,綠葉衍滴露,層疊覆住廊橋上少女呼之欲出的心悸。
蕭映竹于石桌旁坐着,空氣中滲透雨後沁涼,呼吸間皆是荷塘邊淡淡的花香。
姜念在涼亭前停了下來,稍平複呼吸,擡手勾起微散的發絲,緩步走進亭内。
亭内羅傘被靠放在一旁,華蓋如霜淩雪白,水滴連綿而落。
直至身影全然落入了他的眼中,姜念才忽覺自己是多麼莽撞,四目相對,她忽然失了聲,找不着應當說的詞。
蕭映竹神色舒淡,唇邊噙着笑,話間有難察覺的柔和之意:“月下逢君,姜小姐也同我有這般雅興?”
姜念短促一瞥那柄還留有雨滴的傘:“未曾想賞月能見相熟之人……如此是遇到同好了。”
他們心照不宣的相視。
剛到孟秋時節,蟬鳴還未褪去,雨停後又零落響起,四處靜谧,姜念匆匆掩下幾近放到明面上的心思,恬靜地坐到石桌的另一端。
涼亭内除一桌和幾張石椅,就别無它物。
目睹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蕭映竹支着頭,調侃道:“你以為有茶?”
“蕭公子這不是明知故問?”
姜念擡了眼,被他眼中晦暗的光驚到,不自在的偏過頭,擡起手背半覆住臉頰,生怕他看見自己瞬時露出的心緒。
晚間換衣時,她并未拿寝衣,這兒總歸不是能當家一般的地方,處處陌生,她隻拿了少穿在外頭的裙做寝衣,所以穿到外頭也不見奇怪,隻不過衣衫稍薄,即便是穿了外裳,也抵不住雨後低溫下的冷風。
蕭映竹在她衣着輕掃了眼,似想到什麼,又散淡垂下了眼,欲止一般沒繼續開口。
沉默間,姜念浮想翩飛,越過花塘,直到遙遠奔濤的江上。
在渡船時,周圍清一色的景,一相視就是熟悉的面孔,話一出即無奈的止住。
常這樣都會将人逼瘋,因此他們都會找些事情做。
秦覽把艾拎到了船艙那兒,看着艾練筆,偶爾教教她新的字。
爵室内隻有她與蕭映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