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墨發浮在水上,皇帝面容白淨,側身看他,眉眼間滿是笑意。
禦池旁的小幾上擺着幾盤果子和一壺酒。
帝王斟了兩杯酒,笑吟吟道:“多虧有侯爺,這場叛亂才平息得如此快,朕替天下百姓謝過侯爺,先飲為敬。”
說罷,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喝得有些急,一縷酒液自唇邊淌下,經過纖長脖頸,順着覆了一層薄肌的胸膛滑入池中。
霍少聞目光随那縷清液滾了一遭,皺起眉頭,皇帝身子未免太過纖瘦,得找禦醫為他好好調理才是。
“侯爺?”
帝王的聲音被池子泡得溫軟。
霍少聞視線移向上方,便看見年輕的皇帝正仰頭望着他,眼尾上翹,眼眸生輝。
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表情。
可給霍少聞的感覺卻截然相反。
小皇帝仿佛一隻惹人憐愛的幼獸,讓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
眼前這個人,卻似那話本子裡專誘人沉淪、吸人精氣的魅物。
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在他的視野中交替出現,漸漸重合。
霍少聞邁步上前,伸手捏住紀淮舟下颌,擡起他的臉,仔仔細細審視着每一寸面皮。
目光走到紀淮舟唇上時,停下了。
紀淮舟唇瓣微腫,被咬傷的唇珠色澤深邃,覆着淡淡血迹,在绮詭中醞釀着一股危險的誘惑氣息。
是了,必是因為這個。
霍少聞在心中定下結論,松開了手。
紀淮舟保持方才的姿勢,仰頭望着他:“侯爺,我頭回與人親吻……不甚熟悉,日後定當勤加修習。”
霍少聞眼神一變:“殿下要找誰練?”
“我……”紀淮舟拿眼觑着霍少聞,猶豫道,“找侯爺練?”
霍少聞未置可否,萦繞在周身的冰冷漸漸散去。
他坐下來,打開白瓷罐,剜出一塊乳白藥膏塗在紀淮舟側頸牙印處。一日過去,傷痕色澤更深,張牙舞爪地盤踞在白皙頸間,看着分外刺目。
霍少聞将藥膏推開,目光從紀淮舟脖頸兩處傷痕飄向被咬傷的唇。
紀淮舟身上都是他留下的傷,看起來慘兮兮的。
可霍少聞心裡并不痛快。
雖說紀淮舟在他面前僞裝了一輩子,但他對紀淮舟多少也有幾分了解。紀淮舟心性堅韌,向來能忍,皮外傷于他而言并不算什麼。
要複仇,最佳選擇自然是碾碎紀淮舟的野心,阻止他登上帝位。
但……
紀淮舟是明君。
東昌布局多年,野心勃勃企圖吞并大乾,大乾此時卻千瘡百孔,内憂不斷。上一世,是紀淮舟扶大廈于将傾,拯救了大乾。
倘若别的皇子即位,沒有力挽狂瀾,必會使山河動蕩,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霍少聞垂下眼簾,手指移到紀淮舟頸間傷口,緩慢按揉,讓藥膏徹底化開。
“方才……我差點以為我會成為頭一個被親死的皇子。”紀淮舟目光徘徊在霍少聞面龐間,微啞的聲音裡帶着祈求,“往後親吻時,侯爺可以不要堵那麼死嗎?我都喘不過氣了。”
霍少聞:“……”
紀淮舟滿臉認真,一本正經道:“侯爺日後也需多來我府上,如此我才能早日習得這房中訣竅,侍奉好侯爺。”
霍少聞:“………………”
霍少聞站起身,冷着臉開口:“明日你多去昭明坊瞧瞧,找一位叫李次的舉子,想辦法拉攏他。”
紀淮舟眼睛一亮,飛快在霍少聞側臉印下一吻:“多謝侯爺。”
話音尚未落地,他便匆匆跳下床榻,打開一旁的紫檀木櫃子,從中取出一個杏色蓮紋香囊遞給霍少聞。
“侯爺近日助我良多,我将這隻香囊贈予侯爺聊表心意。”
霍少聞接過香囊,深深看了紀淮舟一眼,未置一言,踏着夜色離去。
今夜無月,天極黑。
一道暗影如飛燕般悄然落于屋頂,藏在死角處避開趙橫視線,輕手輕腳掀開瓦片,朝屋内望去。
他看見紀淮舟正坐在床榻間,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片刻後,紀淮舟緩緩擡首。
蒼白面容中,他方才的怯弱、乖巧、歡喜統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陰沉與狠戾。
紀淮舟擡手狠狠擦了擦嘴巴,本就被咬破的唇受到撕扯,滲出血水。他眼含怒色猛灌幾口涼茶,吐入一旁的青瓷盆盂,反複數次,似乎是想把口中另一人的氣息沖洗幹淨。
“霍、少、聞!”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臉色有些扭曲。
“原來被迫與我親近,你是屈辱的。”屋頂那道黑影無聲開口。
——此人正是去而複返的霍少聞。
霍少聞心頭連日來的陰雨散去,眼中染上笑意。
這兩日,紀淮舟對取悅他之事尤為主動,明裡暗裡引誘他,他還以為紀淮舟是真的不在意。
原來紀淮舟隻是在僞裝。
霍少聞頗為愉悅,縱身躍入茫茫夜色中。
屋内,燭淚成堆。
紀淮舟靜立半晌,走至擺着赤鳳銀鏡的桌前,面帶不虞之色,坐到椅上擦去唇間血迹。
過了一會兒,紀淮舟微微側首,無意似地瞟了一眼自己斜後方的屋頂。
那處已空無一人。
他眼底浮出一抹笑意,轉瞬即逝。
紀淮舟目光轉向銅鏡,凝視着鏡中面容,眉眼沉了下來。
他沒辦法自欺欺人了,霍少聞與他相處時,那下意識的關心,言行間無意中透露出的熟稔,還有那看他的眼神——
那雙漆黑眼睛凝視着他時,總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霍少聞将全部愛恨都給了那人。
而他……隻是那個人的替身。
霍少聞是不舍得傷害那人,才将一腔恨意發洩到他身上嗎?
紀淮舟唇畔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一陣冷風從眸底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