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你的欲望是一片虛無。”
梅爾維普低聲笑着。
“我說過。”她俯身靠近81号,“從我被帶到舊實驗室,見到那台計算機之後,就已經得到了我的畢生所求。”
“前文明中有位很有名的聖人說過一句話,叫什麼來着?啊對。”
“朝問道,夕可死矣。”
“我找到了朊病毒的起源,補全了我研究中的最後一片拼圖。我也見到了穆,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知道了我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研究不僅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甚至不足以改變現狀……”她負手踱步于這片虛無的空間内,“但是足夠了。”
“親愛的,我該為我的罪行贖罪了。”最後,她停留在少年向導的面前,捧起那張她熟悉又陌生的稚嫩臉龐,“讓我最後再見他一面,跟他道别。”
“那是我最後的請求了。”
……
特奧多爾醒來時,梅爾維普正坐在他的床邊。
她輕撫着特奧多爾的額頭。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她的聲音輕柔,“你被裹在被子裡,那麼小的一隻,臉上皺巴巴的,像一隻小猴子。”
“那時候你安靜地躺在萊文的懷裡,不哭也不鬧。太安靜了,以至于我們都以為你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不知道是誰說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取個名字吧。然後大家想啊想,最後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方案。”
“最後萊文對海德裡希說:‘那個孩子是你的血親,你來決定吧’。他說你是神賜的禮物,所以叫你特奧多爾吧。”
她看着那雙漂亮的灰藍色眼睛,眼裡滿是憐愛。
“那時你忽然咯咯地笑了,海德裡希也笑,他說你喜歡這個名字。”
她的記憶飄回那個遙遠的冬日下午,回想起圍在爐火旁的那些少年少女們。萊文開玩笑說你們來求我收養他,那就得肩負起為人父母的責任。
那時不過十七八歲,仍是懵懂無知的年紀,年幼便離開正常的家庭被白塔社會化撫養的少年少女們哪裡明白“父母”這個詞的重量?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以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給予這個孩子愛。他熬過了這個冬天。
那個小小的生命中還有無數個冬日在等待着。
“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也有些記不清了。”
那是還屬于她們的少女時代,滿懷着對未來的憧憬,即使未來還被蒙在霧中模糊不清。
特奧多爾的到來給那段重複着課業和訓練的無聊日常增添了一抹色彩。
她看着他長大,從嬰兒到蹒跚學步的孩童,在他還咿咿呀呀地學習說話時陪他說話,在他識字的年紀教他一些簡單基礎的知識。
她看着他從孩童變成少年,看着他長成可以頂天立地的成年人,慢慢從她的生活中淡出。和所有她昔日的好友一樣。
恩師被誣陷流放廢城後音訊全無,穆溪雲死于二十年前的事故,海德裡希逐漸變成陌生的模樣。那些曾和她一起圍在狹小的休息室裡照顧幼小的特奧多爾的人,最終全部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明白在生命這段旅程中她無法與所有人同行至終點,也明白這個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也會找到自己的道路從她身邊離開。
人生的旅途不過是孑然一身來到世界上,在不到百年的時間裡茕茕獨行在漫漫長夜之中。不知來路也不知歸途。
而她的旅程已經走到盡頭。
“他很愛你,特奧多爾。”
梅爾維普自己都沒能察覺到,她的聲音在發抖。
眼淚滴落在特奧多爾的手背,他慌慌張張地想要替她抹去眼淚。
“不要去恨他,特奧多爾,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如海潮一般的情緒将他淹沒,他不知所措地将梅爾維普擁入懷中。
“謝謝你。”
“我永遠愛你,特奧多爾。”
她附在特奧多爾的耳邊,溫柔地呢喃。
那是他聽到的,她親口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合上門,梅爾維普無力地倚在牆邊,然後雙手掩面。
一直以來被壓抑的情緒如同無聲的海潮将她徹底淹沒。
但她已經沒有了痛哭一場的力氣。
寂靜的夜裡,憑空響起一聲槍響。
梅爾維普将手槍瞄準了自己的脖頸,子彈貫穿動脈,血濺到牆上變作鮮紅妖豔的花。
意識徹底消散前,她感到有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攬入懷中。
我在這裡,梅爾,不要哭。我一直在這裡。
她微笑着合上雙眼,倚靠在牆邊的身體慢慢地滑落。
如同巨鲸緩慢地落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