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奧多爾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變化了。
全身的感官也近乎麻木,身心疲憊到極緻,臨近精神崩潰的邊緣。
他盤坐于地,低着頭。先是低聲笑着,慢慢地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幹脆地放聲大笑着,近乎癫狂。
“你有沒有覺得。”哨兵偏着頭,灰藍色的眼睛半眯着,那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我迄今為止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很好笑?”
是因為悲傷還是憤怒,亦或是不甘或者是嘲弄,他說不清。
當信仰的大廈一夜間崩塌,藏于心底的謎題被解開後他第一時間感到的不是釋然,他開始覺得自己單純得可笑。
他擡起頭,目光落在81号的臉上,那雙玻璃一般的琥珀色眼睛。
那雙沒有任何波瀾的,平靜如水一般的琥珀色眼睛。
他在等待那個答案。
“一直以來你都在看着我。”
特奧多爾的聲音幾乎是在哀求。
“告訴我,81号。”
他奢望得到的那個答案。
他無條件地給予而出的愛,是否隻是謊言編造的溫柔鄉。
他企圖從81号的臉上看到一絲動搖,但遺憾的是眼前的人冷漠得讓他感到陌生。
好像坐在觀衆席的觀衆一般,看着籠子裡的金絲雀徒勞地掙紮着想要逃脫。但他清楚地知道這鐵制的樊籠堅固無比,任憑鳥兒拼盡全力也不可能将它打破。
整個維爾斯特隻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不是。”
特奧多爾原本慢慢低垂下去的腦袋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再度揚起。
“不是。”81号又重複了一遍。
從那一紙任命狀開始,有無數的路曾經擺在特奧多爾面前。81号很清楚,但凡他有過一絲動搖都不可能站在這裡。
他需要的是肯定,肯定他曾做過的一切是有意義的。
他不是命運的奴隸,他的命運自始至終都在自己的手裡。
81号覺得自己開始有些變化了。他不知道這種變化來自哪裡。
也許萊爾希說的對,他太習慣于逃避,以為逃避就能避開一切創傷。
他其實很清楚特奧多爾想要他告訴他的是什麼。不止是對他選擇的肯定。
無法訴之于口的。
利用與愛都不是假的。
——
一個月前坐在特奧多爾的病床旁,看着那張蒼白的臉龐時他在想什麼?
在那一瞬間他有沒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過?
生命輕飄飄的,如同一片羽毛一般。
他捏着那個小小的安瓿瓶,陽光透過透明的瓶身映入他的眼中,映射出八年前那個少年哨兵的身影。
特奧多爾近乎透明的皮膚下可以隐隐約約地看見血管的顔色,可以看見跳動的脈搏。
會想到你自己嗎?
降生于世并非生命本身的選擇,因此在誕生時,仿佛已經能預知到未來将要經受的苦難,發出一聲嘹亮的啼哭。
無法決定外貌、性别、出身,無法決定如何長大,拼盡全力隻能奔向名為死亡的墳墓。
他也想要像個普通人一樣長大,想要正常人的生活,想要去品嘗悲喜的滋味。
想無知無畏地活着,想要被愛,想要去愛。
他也是舊時代的幽靈。
活在過去,無法被感知,仿佛局外人一般注視着芸芸衆生。
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在,他們的未來,如同數學公式一般在他的眼前展開,但都與他無關。
數據模拟的宇宙裡,未來是一條條交織的絲線,最後都将彙作一束,那是世界終結的那一天。
在他構築的精神圖景内,那一條條絲線化為成水流,最終彙集成一片平靜的湖泊。曾經那位少年向導夢中的景象。
他是誰?
試驗品81号?
觀測者?
集群意識的代理人?
他不知道。
他已經快忘記了,自己到底來自哪裡。
混亂無序的記憶,斷斷續續閃回的片段,他的意識在一點點地被“觀測者”蠶食,逐漸成為集群意識的一部分。
那位存在于他電子腦中的無名少年,他是他本身亦或是幻想。關于他的記憶停留在不知名的深夜死去的少年,停留于吞噬一切的大火中那個模糊的身影。
他無法計算他的未來,因為他早已沒有了未來。
其實81号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八年後特奧多爾選擇調查朊病毒事件之後他才開始着手計算他命運的走向。
或許是因為特奧多爾闖進他的世界是那麼猝不及防,他會因為這個自由輕快的靈魂開始質疑宿命論的正确性。又或許是因為特奧多爾是第一個坦誠待他的人,即使那時他并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也許答案更簡單,這是唯一一條有可能與他交彙的命運絲線,他必須得承認他抱着私心。
他沒能在短暫地作為“人類”時學會如何與人類相處,幼時的經曆讓他習慣于察言觀色。在遇到特奧多爾之前,公開自己的身份意味着對他的敬而遠之,即使是接近,也都目的不純。
但他在高層依舊享受着被奉為神明的地位和權力,那是他作為實驗體時享受不到的殊榮。
他們的命運與他又有何幹?
可是特奧多爾最終也不會和他走上相同的道路,他早在筆記本上寫下那一串又一串的數學公式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無論如何改變他的未來始終是獨身一人。
“你相信宿命論嗎?”
81号蹲下身,望着那雙灰藍色的眼睛。
撥開命運的河流,那一片藏在深處的浩瀚星空,特奧多爾的命運就寫在其中。
兩條完全重合的線條不可能存在,兩條直線之間要麼相交要麼平行。除非他們永不相見,否則他們的人生永遠隻可能擁有一個交點。
他企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一絲動搖。
請你恨我吧,是我将你拉入泥沼,是我将你推入了深淵,是我親手毀了你的烏托邦。
無法訴之于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