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特奧多爾的聲音很輕,“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他閉上眼睛。
腳步聲遲疑着,随後慢慢地遠去,接着是門合上的聲音。
那張儲存芯片被他攥在手心。随着其他感受器官的關閉,他開始仔細感受那張卡片上殘存的溫度,還有指尖劃過紋路的觸感。
微弱的火焰燃燒的聲音,風在地洞間穿梭拂過面部的感受,81号和梅爾維普殘留于房間内的淡淡的向導素的氣味。
随着芯片被推入讀卡器,女人輕柔的歌聲,那首不知名的搖籃曲又在他耳邊輕輕響起。虛拟屏幕的藍光映在他的臉上,沒有影像,隻有冰冷冷的文字整齊地排列于上。
“媽媽……”他懷抱着膝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我好累。”
困意席卷全身,特奧多爾再也承受不住地沉沉睡去。
他夢見了那座高塔。
特奧多爾很熟悉這裡,熟悉這裡的每一個房間,每一條走廊,但現在他被困在了這裡。
如同迷宮一般交錯的道路,相同的、無法被推開的房門,彎彎繞繞又回到原點。
他看到了走廊盡頭,無名的少年站在那裡,仰頭看着什麼。
他順着少年的目光看到了詭異的紅色光點,熟悉的監控攝像頭被不斷放大,他能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臉龐被鏡頭反射。這時那位少年也轉頭看向他,稚嫩的臉龐上是不符合年紀的笑容。
“哥哥。”他開口說話,聲音如同電流一般斷斷續續,仿佛壞掉的老舊電視機發出的聲音,“你為什麼在這裡?”
熟悉的走廊慢慢消失,扭曲的夢境逐漸變成一片虛無。
夢中隻剩下特奧多爾和那個奇怪的少年。
他覺得那張模糊的臉很眼熟,但他想不起來。
少年慢慢走向特奧多爾。
他走過的地方,色彩開始向四周蔓延,慢慢彙集成一排排如同列陣士兵一般的機櫃。這片空間還在不斷地變化,直到他在特奧多爾的面前站定。
特奧多爾擡頭,看見了無數小監視屏構成的巨大的監視屏。
他終于看清了少年的臉,那是他自己的臉。
“特奧多爾。”他說,“你不該在這裡。”
少年從特奧多爾身旁走過,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年,卻隻抓到一縷虛影。
少年沒有回頭,徑直穿過他,和那塊監視屏融為一體。
夢中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熟悉的失重感又将他包裹。
這次會墜入哪裡?他想。在後背結結實實地砸在地面上時他才猛然反應過來。
夢已經結束了。
手環上顯示時間隻過去了半個小時。身體還是異常的疲憊,頭腦卻是清醒的,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清醒。
他癱倒在地面,任由天花闆上晃眼的白熾燈光鑽進他的眼睛,讓這種灼燒感強迫自己的精神集中。
應該還不算太遲。他想。
——
他不相信宿命論。
既然萬事萬物的發生都是命中注定的,事物之間的聯系交織成網,無數的因果構成如今的局勢。
如果有人能夠看穿所有原因的聯系,那麼就沒有什麼能逃過他的眼睛。因為知道所有事情發生的原因,那麼他也一定能知道這些原因導緻的結果,也就能知道所有将要發生的事情。
很顯然,“觀測者”就是那個全知全能的上帝。
但将要發生的事情不會突然出現。時間的流逝就像繩索的松動,不會産生新的東西,但會把最初存在的東西展現出來。
——
前文明通過“觀測者”看到了災難的誕生。
誠如集群所言,能創造出“觀測者”這種奇觀的文明,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因為核戰争而覆滅?
那大概是足以滅世的災難,或者是以他們的科技也無法解決的災難,才迫使他們選擇以意識上傳,以數字生命的方式存續文明的火種。
但在維爾斯特的曆史中,還被提起的是建立地上城邦的先行者們,以及特殊人類的存在。
我們也是前文明的孑遺?
将意識上傳還有一個很緻命的缺陷,那就是沒有人可以保證那段數據還是上傳者本人。
每一項新的技術都面臨着倫理的挑戰。也是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創造維爾斯特的先行者們選擇留在現實的世界裡。
想要将意識上傳至“觀測者”内部,還必須滿足一個條件:至少擁有哨兵這個等級的精神力。
假設前文明時期選擇用意識上傳保存全人類的生命,就意味着在那個時期所有人類已經完成向特殊人類的轉化,那麼先行者們特殊人類占比更大也就可以解釋。
同時可以認為普通人類是因為沙漠的輻射,或者是因為選擇留下來的特殊人類基因更不穩定,而導緻的退化,再加之半個世紀前的那場災變,也就說得通如今特殊人類數量驟減的原因。
也就是說,“篩選”一旦開始,特殊人類意識上載至超級計算機内,維爾斯特必然會滅亡。
而特殊人類的意識,最終也會融為一體,成為維持“觀測者”運算的一部分。
特奧多爾想起在他墜入“觀測者”構築的虛無空間内時,不知是誰在他耳邊呢喃的宗教故事。
霍爾格窮盡一生都想造出的完美的特殊人類……
正如蜂後統領蜂群。
“我們”之中,也一定有一位主導者。
是“觀測者”這個AI模型本身嗎?
不對。
在意識上傳至超級計算機内部的人當中,唯一一個還能以仿生人的身體活躍在維爾斯特的存在。
他的向導。
熟知“觀測者”的運作模式,同時能以數學公式和數據流構築精神圖景的81号,像一位代理人構築着兩個文明之間溝通的橋梁。
在獨自前往機房内部确認穆溪雲的意識是否被存儲于超級計算機内部時,他曾短暫地失神,險些迷失在那裡。但林嘯及時出現制止了他,還警告他不要輕信81号。
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步入了81号設好的局。
或者該說,那一紙任命狀是81号和海德裡希聯合設好的局。
當年被作為以撒獻祭于“觀測者”的,原本應該是他。
自然是公平的,白化病是缺陷亦是優勢,身體的殘缺也許造就了超乎常人的精神力。
陰差陽錯間,他又回到了起點。
要麼找到打破這個死局的方法。
要麼成為集群意識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