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仍然還有着那隻有翼獸黏稠的血。
第一顆子彈打傷了它的眼睛,緊接着第二顆子彈貫穿了它的脖頸,接着是翼膜。它很快就落在了皮卡的貨箱上,車身随之一震,皮卡因為貨箱陡然加重而短暫失控。
車輛歪歪扭扭跑出一段後,駕駛員探出頭來查看後面的情況。
隻見阿德勒踩在那隻怪物僅剩的頭顱上,一隻手拉開面罩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另一隻手抓着怪物的角。
那隻怪物龐大的身軀就躺在不遠處,阿德勒在它落下時沿着脖子割下了它的腦袋,讓慣性把身體抛了出去。
阿德勒慢慢地坐了下去,頭低垂着,呼吸頻率漸漸地慢了下去,喉嚨裡發出低低的笑聲。
維爾斯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在皮卡駛入城市内部時從貨箱一躍而下,還來不及站穩便邁開雙腿向着核心區奔去。
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摘下頭盔,随手抛下,接着是面罩,脫下戰術背心,解開護肘,把一切負重能丢下的全都丢下。
他跑入軍事委員會所在的高樓時近乎脫力,但仍舊不知疲倦地奔向走廊盡頭。
—
槍聲響起,原本野獸一般發狂的男人瞪大了雙眼,像一灘水一樣癱軟了下去。
充血變得腥紅的眼睛因為血液的流失漸漸變回正常,男人在臨終前回光返照般地恢複了意識,拖着抽搐的身體掙紮着爬向男孩的方向。
阿德勒閉上雙眼,男人粗糙的雙手撫上他的臉頰。黏膩的血液抹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細長如同疤痕的痕迹。
阿爾薩斯就這樣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過來。
阿德勒用了并不是很久的時間接受了弑父這件事,卻用了十五年去探究是什麼把原本溫和耐心的父親變成了無意識的怪物。
每一次扣動扳機殺死那些怪物時他都會想起阿爾薩斯的臉,想起他最後清醒時口中呢喃的模糊不清的話。
正确的,錯誤的,定義模糊不清。
他無法改變已成的事實,他這麼說服自己,說服自己去接受,逐漸麻木地将自己變作維持秩序的工具,變作消化廢城罪惡的清道夫。
跑啊,向前跑吧,跑得再快一點,快一點。
燥熱的空氣,混雜着沙礫的空氣迎面而來,穿過呼吸道,刺激着黏膜,鑽入過載的肺部,心髒鼓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在他的腳下,特奧多爾從易知手裡小心地接過那塊儲存芯片。
那一瞬間,無數情緒如同海浪一般湧來,特奧多爾一怔,醍醐灌頂一般從口袋裡摸出另一張卡片。
身體已近乎極限,大腦卻因為缺氧而思維清晰,阿德勒不顧一切撞開緊閉的大門,在空曠的辦公室内站定。
他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到鋼鐵鑄成的城牆仿佛張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蜿蜒前行的車隊。
海德裡希的手猝不及防地從身後按住他的肩頭,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佐伊,好孩子。”
寒意迅速爬滿阿德勒全身。他沒有回頭。
他能清晰地聞到海德裡希口中吐出的氣息中混雜的煙草的氣味。男人的指尖遊走到他的下颌,捏住他的下巴,強制把他的頭掰過來。
“雖然時間不是很充分,但是足夠我們好好談談你渎職的過錯了。”面具下的那張臉應該是笑着的,他猜,“那麼,佐伊,好狗狗。好好配合我,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動,放輕松……隻是小小的懲罰……”
又是這種感受,如同千鈞重壓在他的身上,五感皆被屏蔽,木偶一般動彈不得。
因為身體超負荷的運作,加之海德裡希施加于他身上的威壓,阿德勒雙膝癱軟着跪下。
頭顱剛剛低下,便被海德裡希粗暴地扯住頭發揚起,被迫直視那雙漆黑的雙眼。
阿德勒來不及調整紊亂的呼吸,喉嚨仿佛被灼傷一般難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陣痛。
他沒有開口,他說不出話,隻能瞪大雙眼,但顯然這種行為惹惱了海德裡希。
胸膛猝不及防受擊,阿德勒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肋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腥甜的氣味在口腔裡蔓延開來。
海德裡希松開手的一瞬間,那具軀體重重地摔倒在地。阿德勒氣息微弱,但那雙眼睛仍舊透過濕透的發絲緊盯着他。
他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抹去阿德勒嘴角的血迹。白手套被血染成殷紅。
阿德勒咧開嘴,扯着嘴角露出一個不那麼好看的笑容。深褐色的眼睛因為眼眶内湧出的生理性淚水變得霧蒙蒙的,裡面的情緒也因此模糊不清。
“老師。”阿德勒的聲音發澀。短短兩個字構成的詞語,從他口中吐出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無法再欺騙自己,無法再告訴自己不要去質疑,無法漠然地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當作符号。
為什麼呢?他不知道。久違的情緒翻湧而來,被藥物阻隔的神經終于重新活躍。
痛,全身上下的感受隻剩下痛。
他拼盡全力擡起手,死死抓住海德裡希的手腕,聲音沙啞:“老師,您從一開始就明白,求求你……”
“不要……”
不要公開,不要公開,至少不是現在,你明白,你明白那些怪物就要來了,基因藥物和朊病毒不是解法,普羅米修斯計劃更不是。高層在撒謊,觀測者也在撒謊。你知道的,海德裡希,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血塊卡在喉嚨,阿德勒無法發出聲音,隻能任由淚水徒勞地奪眶而出。
“我原本以為,隻有81号會是我的阻力。”海德裡希語氣輕柔,與剛剛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抱歉,我忘了你,佐伊。你太聽話了。所以為什麼呢?”
海德裡希脫下白手套,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臉上的疤痕:“我的好狗狗,告訴我,是那個小姑娘讓你動了恻隐之心,還是說你想證明你自己能作為一個正常人活着?”
“你喜歡這裡嗎?鐵制的巨大囚籠,永遠無法相互理解的同類。你明明已經見過了自由的荒漠,見過了這座城市的真實,我從來沒有給你帶上拘束器,那麼困住你的究竟是什麼?”
阿德勒的身體在低語中震顫。
“老師。”阿德勒的聲音沙啞,“可你卻被困在過去。”
“他們已經死了,霍爾格,萊文,奧莉維娅,甚至諾裡斯活得生不如死。可是其他人,可是這座城市裡生活的不知情者,他們是無辜的,老師……”
“放過您自己吧。”
海德裡希一怔。
趁着那一瞬間的空擋,阿德勒艱難地揚起手。
鋒利的匕首堪堪刺入海德裡希的脊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合上雙眼。
緊繃的身體徹底癱軟下去,全身的肌肉如同洩氣的氣球一般虛脫無力。
意識散去前他看見海德裡希撿起染血的匕首,緩緩起身。
随即堕入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