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沒有像預料的那般觸及堅實的地面，而是被水流包裹，沉入深處。

眼前人的神情冷漠而疏離，熟悉的面孔卻讓她感到陌生。特奧多爾在出手後甚至沒給她一個多餘的眼神，任憑她的意識溺斃于湖水之中。

偌大的空間内僅餘特奧多爾一人。

在幾次做出違背本心的舉動之後，他終于後知後覺地在這裡的意識并不遵從他本人的意願而行動。介于清醒和混沌之間的狀态無形間加大了他的精神壓力。

他無從得知軀體的變化，意識映射在數據空間的實體不會實時反映他的身體。

一個極其危險的信号。他感受不到痛，不清楚在此受到的傷害會不會反映到實體，也不清楚他的敵人到底在哪裡。

他不知道格蕾塔的意識是被丢入了現實還是數據流的更深處。在少女被吞沒的地方他踩上去卻是堅實的地闆，盡管那裡仍是漆黑一片，與剛剛看上去并無二緻。

更奇怪的是他的情緒好像被吃掉了一樣，他感到異常的平靜，無論是剛剛射殺怪物還是推到格蕾塔，甚至少女在他眼前消失都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你是誰？你又為何而來？

我不知道。

他似乎聽到虛空之中傳來一陣嗤笑。

“你很信任他/我，為什麼呢？特奧多爾。”

巨蟒沿着他的小腿攀附而上，纏住了他的身體。冰冷的鱗片滑過肌膚，蛇尾親昵地環住他的手腕。

"留在這裡陪我吧。"那個模糊的聲音逐漸清晰，從稚嫩的少年聲音到他所熟悉的屬于81号的聲音，暧昧的，帶着懇求的聲音。

蟒蛇在他耳邊吐着信子，呼吸拂過耳畔，好像男人擁抱着他的軀體在他耳邊低語。

特奧多爾有些恍惚。

“這是多少人一生都求之不得的，我親愛的特奧多爾。”那聲音繼續說着，“沒有痛苦，沒有猜忌，人人合而為一，真正的烏托邦，為你而誕生的巴别塔……”

他能感受到一隻手順着他的身體而上，撫摸着他的臉龐，而後81号的臉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所熟悉的臉，此刻在他面前笑着。

“你還要拒絕他/我嗎？”

那眼神如同孩童一般懵懂又天真，特奧多爾恍惚間想起那夜機房裡，81号所構築的精神圖景内那個無名的少年向導。

“為什麼還在猶豫？”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幾乎是一瞬間暗淡下來，“預言中的救世主，你以為自己是這座沙漠之城的，彌賽亞？”

禁锢他的雙手松開，眼前人慢慢後退，身形更為健碩，面孔也變得模糊，聲音變得更加低沉。

瘢痕緩緩爬上他的臉，幾乎是瞬間面前的人變作海德裡希的模樣。

“醒醒吧，特奧多爾，别再做不切實際的夢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過去的惡果，你改變不了過去也無法拯救他們的未來，你不過也是命運的奴隸，你的抗争隻會是徒勞。”

特奧多爾垂下眼。

似乎察覺到他那一絲動搖，眼前的人又變回81号的模樣，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微笑。

“留下來吧我親愛的，留在我身邊吧。”

一瞬間，隻是那一瞬間，好像周身的屏障被打破，他感到難過，沒由來的難過。

“對不起。”他哽咽着，“但是不可以。”

“81号”揚起的嘴角慢慢放下。

“無論你是誰，我不能答應你的請求。”他說，“我在這裡，來帶那個小姑娘離開，我不屬于這裡。”

“但是維爾斯特不需要你。”面前的人語氣中沒有了任何情緒，“特奧多爾，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切苦難的根源。”

“我明白。”

意識體的主導權終于回到他的手上，特奧多爾低頭看向手心。一塊小小的立方體躺在那裡。

“你不太擅長撒謊，81。”他歪着頭，立方體在他手心緩慢展開，“同樣的伎倆，不應該湊效第三次。”

他猜到了格蕾塔是個意外，但沒猜到81号在利用這個小姑娘的迷失在給他設局。

但浸入意識海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81号向他撒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謊。如果觀測者真的将81号拒之門外，那麼他也無法以81号為媒介進入計算機内部的數據空間。

立方體展開，周圍的環境逐漸具象化。破舊的實驗室内，仿生人蜷縮着身體，人造皮膚被燎傷，懷裡的少年臉色蒼白面容平和。

他的手腕上别着81号的手環，顯示屏是已經變作一條直線的心電圖，正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超越了空間、時間和能為人所感知的四維世界，讓那些本不屬于他的記憶湧入他的腦海，讓他擁有随意更改這片高維空間内部的管理員權限。

精神圖景，或者說意識海，萊文終其一生沒能觸及到的向導能力的本質，觀測者和集群意識，或者說觀測者81号給了他答案。

所以他看到了，他聽到了，他觸及，他知悉。

他透過仿生人81号的眼睛從虛拟的空間看向真實的世界，虛實的界限也被模糊，他的肉/體因為意識的停止無反應，而意識也因為肉/體的麻痹而被束縛。他被自己的認知困住了。

無端出現在腦海裡的聲音，墜入數據流裡那些浮在他身邊的小方塊。

高維的神明将他理解以外的事物化作了實體，觀測者的集群向他發出了邀請函，那些容納着一個個特殊人類意識海的小小方塊，就是它們贈予他的見面禮。

–

81号木然地看着他。

特奧多爾第一次對這張熟悉的臉産生了恍惚。

但那也隻是一瞬間，他迅速調整好情緒，向眼前的81号伸出手。

81号沒有回應他，而是張望着他創造的空間，緊緊抿着雙唇。

“和我好好講講你的事吧，81。”他說。

并非沒有挽回的餘地，特奧多爾很清楚，在觀測者的集群之外，81号對他動了私心。

他想把他留在這裡。或者說，也許他本來就屬于這裡。

“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即是維爾斯特一切苦難的根源。那麼請你告訴我，觀測者81号，我和你有關的一切和同屬于我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