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測者所呈現的意識體是特奧多爾最意氣風發時的模樣,二十三四歲,眉眼已經完全長開,沒有十八歲時的稚嫩,也沒有在一個月内長期奔波的疲态。
他向他伸出手,像是邀請,卻又不容拒絕。即使在這裡,在以81号為名的精神圖景内他本人會是絕對的主導。
“我還從來沒像這樣和你好好說過話,81。”見他沒有反應,特奧多爾收回了他的手,“多少年,八年?或者更久。”
十八歲的年紀,驚鴻一面,心動的一瞬間或許是獸性的本能。人的本質隻是會被激素操縱的生物,那一瞬間的悸動是多巴胺在作祟還是所謂的愛情。十八歲時的特奧多爾不明白。
也許他不應該直至今日仍對他們之間的情感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對于活在機械軀殼裡的人類靈魂來說愛本身就是荒謬的。
愛也好恨也罷,他對81号的感情也絕不純粹,他又怎麼能要求對方能全心全意地愛他?
他所求的是彼此坦誠對等的談話,過去的欺瞞是出于利用還是善意,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下和将來,81号會站在哪裡,是絕對中立者還是其他。他無法用情感去賭城市的未來。
他在空間内踱步,停滞的時間随着他的動作開始緩緩流動。時間猶如被拖動的進度條,逐漸倒退的幀與幀之間交錯重疊,拖拽出幻境一般的詭谲景象。
從青年到少年,由少年變為稚童,然後回到溫暖的人造子宮,無數個時空的81号在此交疊。成列的培養皿中,數不清的、有着一模一樣面孔的胚胎,被編碼好的人生,那是“他們”,或者說,是曾經的“他們”。
特奧多爾停在包裹着羊水和胚胎的薄膜前,回頭看向仍停在原地的81号。
平行的時空在此處收束,薄膜承受不住重量,幾乎是瞬間破潰,内裡包裹的胎兒墜入鋪滿棉絮的鐵盒,發出一聲嘹亮的啼哭。
而那哭聲卻很快就停止了,等到研究員終于發現時,嬰兒已經安靜地死去了。
“純基因編輯的嬰兒存活率很低,因為技術本身的不穩定,或者因為人造子宮提供不了足夠的營養。我不知道。”81号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他第一次從81号的聲音裡聽到一絲帶着哭腔的顫抖。
他們都死了,你看到了。無論是在培養皿中停止發育的受精卵,到悶死于薄膜做成的人造子宮,還是呱呱墜地的一瞬間因為免疫系統或是其他的殘疾而死在鐵制的盒子中。總之那些不幸的或者該說是幸運的,都變成了一堆灰燼,變成了“我”的養料。
“這不是開始。”
這隻是他記憶的開始,那些模糊的、久遠的回憶,在他幼時永遠無法理解的噩夢一般的場景。從最開始因為目睹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胚胎而尖叫,到少年時無數個不眠的夜裡與那些和自己相似的臉談話,再到最後麻木地接受如同吸血鬼一般從“兄弟”的身體裡汲取營養。
他仔細端詳着那些可以被稱作他的記憶的畫面,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看像是蒙上一層薄薄的霧一般。
那些生命連帶着他自己的誕生都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帶過,血淋淋的現實如今在他們面前隻是泡影一般的。
特奧多爾隻是沉默。
沒由來的悲傷,好像他親手剖開了81号胸膛。
但這并不是他的本意。
年幼的孩童自他身旁跑過,跑向昏暗的走廊盡頭。他的身後,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憤怒地指責同伴沒有看住他們的小鼠。
周遭是竊竊私語,他聽得很清楚。有人在埋怨無休止的高強度工作,有人在核對下周的排班以享受難得的能回到地表的休息日,有人在談論該怎麼撰寫報告。少數人的目光跟在那個蜷縮在走廊盡頭的孩子身上。
“沒有人教過我怎麼去做一個向導或是一個哨兵。”81号側過身,看向幼時的自己,“我會因為粗布料的磨蹭抓傷皮膚,會捂住耳朵隻為了減少我大腦中的嗡鳴,掐住鼻子甚至窒息來躲避刺鼻的味道,閉上眼睛不去看。但我躲不開對我散發惡意的情緒。”
“我很讨厭維爾斯特,也不喜歡白塔,我不明白他們到底哪裡值得你為之付出一切甚至是你的生命。特奧多爾,自然的法則就是優勝劣汰物競天擇,你憑什麼自大到覺得你一個人可以違背神的法則救下所有人?”
角落裡的孩子抱着頭,渾身顫抖着尖叫着,那些冷漠的憤怒的大人們全都怔在原地,恐懼的陰雲重重地壓在所有人的頭上。
人的大腦構造是多麼的精妙,永遠無法通過眼睛去直觀地理解一個人的苦痛,卻能通過神經元的活躍共振,将一個微不足道的情緒波動無限放大。他們恐懼地稱呼那個孩子為怪物,可他們卻是這個怪物的制造者。造物主無時無刻都在警惕他們的造物。
“他們比誰都清楚,終有一天我這個怪物會取代他們。”81号的低語形同鬼魅,“我啊,在他們眼裡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周遭的環境驟然安靜下來,數據構造的空間開始分崩離析。他眼前的81号面無表情,臉上卻早已布滿淚痕。如果那些從眼眶中不自覺地湧出的液體可以被稱作眼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