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圖景内,意識決定一切。
在那一刻燃起的求生意識,盡管隻是一瞬,但也給了格蕾塔将從他無休止的自責和悲傷之中拉出的機會。
81号将她隔離開,她和特奧多爾看見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感到困惑,卻也很快就接受了這裡是另一片精神圖景的事實。
她知道她自己被困在這裡,特奧多爾也是。看不清面孔的人影,少女溫柔的聲音講述那個童話,從隻言片語裡她拼湊曆史的真相。
早已漂泊于“宇宙”之外的文明,來自星空的外來者注視着這座城邦。
每一位居民自出生起便佩戴的手環,和這台機器相連。那是它觀測這個世界的方式之一。影像資料則來自城市裡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
所有人的生理數據流都會在這裡彙集。
她所看到的人生之書,是被AI篩選出的所謂能改變城市軌迹之人。它從數萬條人類文明的曆史數據裡,從那些英雄史詩和故事裡,總結出了自己的邏輯和算法。
那些面孔模糊的人影,意識殘缺不全,說出的話語也斷斷續續。而那位有着墨綠色眼睛的女向導一直在傳遞他們的聲音。
意識是大腦的活動,再精密的人造機器也無法比肩自然的造物。向這個世界投下目光的神明并不屑于維護這台機器。
縱容肉/體已然腐爛入土,數據的意識在一次次對神經活動的拙劣模仿中長存不滅,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時會無可避免地走向崩潰,質疑存在于此處的意義。于是在虛無主義的侵蝕中,數據開始逸散,形象也逐漸模糊,最後在某一天,徹底淪為一名囚徒。
她從那一片虛無中伸出手。
“去吧。”女人的聲音溫柔,“把他帶出來吧。”
“我能做到嗎?”她問。
81号作為首席向導構築的精神圖景内部,或者更通俗地說作為向導的引導技巧,都絕對絕對在她之上。
她在高牆之外也能清晰地聽到81号的輕語。那些故事,極具蠱惑力的話語,特奧多爾的意識體被他死死壓制住,兩具靈魂幾乎合為一體。
格蕾塔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雙眼睛慢慢失神。
她的情緒也在被浸染。格蕾塔含着淚伸出手,胡亂地抓着。
拜托,伸出手來吧,請你抓住我的手吧。
任憑她如何流着淚懇求,特奧多爾無法透過那道屏障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而是在朦朦胧胧間感受到有人在企圖打破他的屏障。
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他們從不是因你而死。
人類,自大又自私。
特奧多爾忽然釋然地笑了。
為什麼要将所有的過錯強加于你自身,為什麼要擔負不屬于你的職責?
81号顯然是感受到了不和諧的頻率,所以才會怔在原地。
屏障被打碎,特奧多爾抓住了那雙手。
雙手接觸到實感的一瞬間,格蕾塔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拉住他。
精神圖景之外的世界,數據化作自然的一切,生靈在此休養生息。
被托舉的靈魂沖破桎梏,兩具軀體同時在這一刻睜開雙眼。
安靜的空間内響起一聲突兀的槍響,腦内緊繃的弦繃開,特奧多爾脫離了他的掌控。
81号踉跄着後退幾步,接着循着槍聲響起的地方而去。
林嘯接着對空打響第二槍,第三槍……直到81号的身影出現。
他的槍口對準81号,扣下扳機時卻發現彈匣早已被打空。他沒來得及上膛,另一邊特奧多爾已經迅速繞到了81号的身後。
蝴蝶刀刺入後腦,接着是椎骨受到重擊,特奧多爾将全身的重量壓在81号的身體之上,堪堪将他制服。
81号沒有過多的掙紮,安靜地待在那裡,用眼睛的餘光瞟向緊緊咬着下唇的特奧多爾。
“你想明白了。”劉海蓋住了81号的眼睛,特奧多爾看不清他的眼神裡有什麼,隻覺得那一句話之後應該還有一聲很長的歎息。
他點頭。
“那是你的選擇?”
“那是我的職責。”
特奧多爾抽出小刀,帶出深藍色的黏稠的絲狀液體。
“一年前,我接到那份任命書時很高興,81,我是有私心的,關于你,關于我哥哥。”
他并不明白為何要說這些話,但是他想說出來,在現在。
“但在等待正式任命的一年時間裡,我又想到了很多其他的事情。”特奧多爾站起身,“倒不如說,這一個月裡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接下來的話要怎麼說呢?
特奧多爾覺得自己這時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他現在很難受,大概是由于激素的紊亂,心髒一陣一陣地絞痛。
我不是救世主。
但他們需要。
“我改變不了我的出身,決定不了我身上流的血,我為什麼存在于這個世界,我的誕生被賦予了什麼意義,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維爾斯特的過去、現在都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把一座城市的命運強加一個人的肩上,這種責任太重,但總該有人去做。至于哪條道路是正确的,我無從得知。或許海德裡希是對的,或許我是錯的,但如果因為害怕犯錯而逃避就永遠無法踏出下一步。我終于想明白了,他想要我做的事情,81。”
他盯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你愛我。”他一字一頓,“我知道。”
好像詛咒一般。
不必去質疑真心或是假意,愛這種情感從來不被多巴胺主導。它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違背生存本能的,強加的……永遠無法被定義的。
世界上一切情感的附庸品,世界上一切情感的基礎。
小小的雲雀落在特奧多爾的肩頭,格蕾塔攙着萊爾希站在遠處遠遠地望着。淩亂的呼吸聲摻雜在機械運作的轟隆聲之中,似乎那龐然大物在此刻發出了歎息。
“可是81……”
特奧多爾阖眼。
“我想你能把我當作平等的人來看待。”
他能隐隐約約地猜到為什麼81号從一開始選擇欺瞞,出于保護他的目的?但似乎有人讓他改變了心意。
“即使是海市蜃樓。”
“那也是我長大的故鄉。”
“決定它未來的路,是這裡三萬餘市民每一個人的權力。”
沒有人可以逃避。
81号翻過身,拉住他的手,将他攬入懷中。
世界寂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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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裡希的手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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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打個賭吧。”
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在錯誤的道路上,這座城市的頑疾幾乎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間被根除。
他的前路有太多阻力,一人之力不過是螳臂當車。他終有一日會被曆史的車輪碾過。
後人會如何評價他?暴君?獨/裁者?千古罪人?已經不重要了。
至少在現在。
他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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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啞的男聲自屏幕内響徹,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擡起頭,看向城市中央。
戴面具的男人端坐于此,裸露的脖頸上爬滿了蜿蜒的灼痕。
“女士們先生們,午安。”
“今天是新曆1102年11月6日,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冬日,但是在今天,在現在,沒有新聞,隻有一個久遠的故事。不會很長,先生們,請耐心地聽完吧。”
男人摘下面具,露出半張毀容的面孔與漆黑的眼睛。
海德裡希望向屏幕之外,望向城市的邊界,越過那裡看向更遠的地平線。
“在那場災難開始之前。”他慢慢吐出一口氣。
“在我們的末日來臨之前。”這句話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
“先行者們來到這裡,為了同一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