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嘯醒來時，望着潔白的穹頂，不自覺地摸了摸臉頰。

他不知道為什麼流淚，鹹濕的液體打濕了鬓角，他張着嘴卻有些喘不過氣。

他想起那位女研究員自殺時的低氣壓，不正常的情緒波動。

等他轉過頭看向床邊的萊爾希，發現少女雙眼圓睜，淚水如決堤的洪水一般。萊爾希整個人縮在椅子上，雙手捂着嘴一下又一下地啜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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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悲傷呢？

異常的情感波動慢慢侵蝕着理智，讓海德裡希覺得好像有千鈞的重物壓在他的肩膀上，踏出地每一步都變得無比艱難。

眼前變得模糊，對時間的感知變得遲鈍。他好像走了很久。血染紅了他走過的路，彙集成一條蜿蜒的紅色河流。

他和穆溪雲的關系從來都不是他占主導。他沒有遲鈍到看不出虛情假意，蠢到相信那麼優秀的一個人接近自己沒有目的性。為他的身份也好套取情報也罷，隻是遊戲到了最後他才發現自己早已經無可挽回地陷入其中。

因為共感？因為覺察到她臨死前巨大的無望和悲傷？因為鍊接斷開的那一瞬間意識同時墜入深不見底的井，因為她死後才意識到虛情假意裡摻雜的一點點真心？

是的，她已經死了，死在他的懷裡，子彈貫穿頭顱、心髒和頸動脈。她的血濺到了他的臉上，身上，變成一道道永遠無法修複的可怖瘢痕。

她确确實實已經死了，變成鬼魅纏在他的身邊，變成他頭頂高懸的劍，變成他一輩子無法走出的陰影。從此那位有着幽靈一般墨綠色眼睛的女向導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

海德裡希在門口一踉跄，扶住門框才堪堪穩住身形。

這個動作顯然吓到了門口的警衛，他的手停在半空，離海德裡希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但海德裡希的目光并沒有在他身上多停留。

他松了一口氣。

海德裡希一步一步走向控制台。本該值守于此的官員在他的吩咐下都已經離開，偌大的空間内隻有他一人。

控制台鍊接城市矗立于城市中央的巨大顯示屏，一擡頭便可以看到。隻要他現在按下這個按鈕，他的音聲便能同時同步到大屏上。

一場直播，一場豪賭，賭上整座城市的未來，去證明死去愛人的理想。

海德裡希驚覺自己的手明明因為過度的興奮在止不住地顫抖，冰冷的淚水卻随着臉龐滴落在控制台上。情緒被兩種力量撕扯着，在争奪他身體地主導權。

角落裡的監視屏内81号如同聖母憐子一般環抱着特奧多爾的軀體，年輕的哨兵雙眼無神。海德裡希隻是簡單掃過一眼，便深吸一口氣開始構築屏障。

他用手指在金屬制的控制台上輕敲。

思緒因為不知名的頻率變得繁瑣。構築屏障的同時，他也在清理這些無用的垃圾。

他太熟悉這種感覺，意識被侵占，他的向導喜歡這種侵略他全身全心的貓鼠遊戲。奇怪，真奇怪，為什麼今天總會想起她？

他好像開始明白為什麼諾裡斯會嘲諷他讓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海德裡希一頓，目光又重新落到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裡。81号擡頭看向了攝像頭，隔着屏幕與他對視。

81号原本木讷的面孔忽然揚起嘴角，像是有感應一般地向着屏幕另一邊的人展露出一個笑容。

嘲諷的笑容。

海德裡希沒有去理會這個小小的插曲。

屏障構築起來以後感官變得清明，身體和大腦的主導權又重新回歸他本身。

他不再下意識地叩擊控制台。

他的手指懸在半空，屏幕裡81号仍在盯着攝像頭。

海德裡希默數三聲，刺耳的電流聲在利刃擊碎玻璃的同時響起，屏幕裡的81号猛然警覺起來。

第二把刀從他耳邊破風而過，刺進背後的牆壁，土石簌簌落下。

他藏得很好，沒有人能比他更熟悉這裡。

機油的氣味和排氣扇的聲音會幹擾哨兵的判斷，而大型動物精神體的探查畢然會引起他的警覺，至少81号是這麼認為的。

但在81号的注意力被重新激活的攝像頭吸引過去的時候，雲雀悄無聲息地在其中巡視。萊爾希的技巧差一些，但林嘯是經驗豐富的獵手。

哨兵放輕腳步，在陳列的機櫃間穿梭，時刻注意着哪裡有異動。

雲雀輕輕落下，81号頭頂紅色的指示燈開始有規律地閃爍。熟悉的聲音懶懶洋洋地指示林嘯，讓他的小刀瞄準紅點閃爍的地方。玻璃破碎，一時間警報聲大作，他也終于在機櫃後發現仿生人的身影。

第二把刀自然瞄準了81号，但對方環抱着懷裡似是熟睡一般的特奧多爾，隻是轉頭望向林嘯所在的方向，如山一般巍然不動。

這時的81号動作機械又刻闆，完全沒有一點活人的痕迹，像一個壞掉的機械人。他疑惑地看着林嘯，沒有對眼前的處境做出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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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号撫摸特奧多爾臉龐的手下意識的一頓。

他能在這裡感受到有人将刀鋒抵在了那具機械做的身軀上，并在企圖分開他和他的哨兵。特奧多爾似乎已經完全認命地放任自己處在混沌的狀态，眼睛動了動，又閉上。

仿生人的力氣很大，林嘯很費了些力氣才把特奧多爾的身體拽出來。

81号依舊沒有作出可以算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好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一般。有同樣處境的包括特奧多爾。但81号好歹算對外界的刺激還有回應，會下意識地躲開刀鋒。

仍有心跳，體溫也正常，有些偏低，沒有瞳孔反射。林嘯拍了拍特奧多爾的臉，沒有反應。

雲雀落在他的肩頭，歪着頭。他猜萊爾希正通過小鳥的眼睛觀察這裡。

特奧多爾身上有81号為他構築的屏障，她沒有辦法強行闖入他的精神圖景。這種反應太像迷失，卻又和迷失時異常亢奮的體征有所不同。小雲雀歪着頭，轉向那台巨大的監視屏，示意林嘯去那邊。

他猶豫着要不要帶上特奧多爾。在他躊躇不前的空擋，蟒蛇便順着他的身體而上，幾乎是瞬間将他束縛。81号抽出沒入牆内的蝴蝶刀，刀鋒支取林嘯的咽喉。

林嘯側身，81号撲了個空，反手抓住襯衣的衣角，将林嘯整個人重重地甩到牆上。

蟒蛇順勢回到了81号的手腕上，轉而消失不見。81号居高臨下地用刀尖挑起林嘯的下巴，和剛剛呆滞的人偶判若兩人。

林嘯肩頭的小雲雀在蟒蛇出現時便被吓得飛走，悄悄跑到最近的機櫃頂部，鬼鬼祟祟地探頭。

肉/體撞擊牆壁發出一聲悶響，林嘯喉頭一緊，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他身上和南希纏鬥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一陣劇烈地咳嗽之後吐出血塊，剛剛換下的幹淨衣物也被裂開的傷口染紅。

他仰起頭盯着向導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鋒利的蝴蝶刀在他的下颌留下一道血口，可感官靈敏的哨兵好像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般，竟然咧着嘴扯出一個笑容。

伴随着低低的笑聲，林嘯慢慢支起身體。灰狼伏在他的腳邊，蜷縮着身子。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屏障慢慢麻痹感官，他不再不知覺地流淚，悲傷的情緒卻如同瘟疫一樣蔓延。他感到無助，就好像很多年前那個冬日，在遼闊的荒漠之中他的向導合上書時，他發現他再也感受不到對方的體溫時那種無助。

他感到恍惚。在某一刻，他好像看見了怪物吃掉了他的向導，但回過神他仍躺在他的身邊。他們說，有的哨兵可以看見一瞬間的未來，那時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未來，但他改變不了。

白塔的數據說，哨兵和向導的鍊接斷開後，隻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幸存。他是那個幸運兒，或許不是。來不及從愛人慘死的陰影裡走出，以謀殺的罪名麻木地站上軍事法庭。

他們宣判他的罪行。私自攜帶無通行證明的人員出城，卻無法保證向導的安全。

而無人過問他失去伴侶崩潰的精神。

沒有人問他會不會因為無法救下愛人而無助，會不會因為背上莫須有的罪名而憤怒。

所謂特殊人類的名義似乎天然地給他們套上了一層枷鎖，可似乎總是忘了他們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會笑會哭會會痛會疲倦。

為什麼會悲傷呢？

因為被賦予了超出能力之外的重擔。

所以悲傷。

特奧多爾的手指動了動。

81号的離開意味着他不再被限制在這一小片數據構成的囚籠，他開始慢慢嘗試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他沒辦法集中精力去好好思考，腦海中滿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為什麼沒有在待在白塔時好好聽自然科學和數學課，這樣他是不是能更早地去識破一些騙局和謊言。

81号沒有說完的話仍然萦繞在耳邊，他真的開始認真地思考如果他不存在是否就不會有現在的災難。他想，如果他也是一個失敗的作品，他們也許會停下這場毫無回報的投資，或許實驗能被更早地關停。

不會有流血，不再有犧牲，那些亡魂能得到安息，秘密永遠被塵封地底。

可……

誕生又不是你的過錯。

一雙手将他拉起，然後是熟悉的眩暈感。

他看見原本陷入虛無之中的格蕾塔正拼命地拽着他的手，無數看不清面孔的人在背後托舉着那具輕飄飄的靈魂向上而去。

81号握着蝴蝶刀的手一顫，林嘯抓住機會抓住他的手腕，拼盡全身的力氣将另一把小刀刺入81号的胸膛。

刀刃的強度不足以破壞高強度的纖維，林嘯隻是劃開了人造皮膚。

81号的失神隻在一瞬之間，陡然拉進的距離也明晃晃地暴露了林嘯的弱點。81号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旁，特奧多爾的瞳孔縮緊又散開。雲雀在高處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這一瞬的變化。幾乎是同一時間，萊爾希開始在機櫃間跑動，盡可能地弄出聲響。

81号很快松開了手，轉而去感受萊爾希的動向。

幾乎失去行動能力的林嘯威脅不大，萊爾希的匕首碰撞機櫃的聲音讓集群本能地想要保護主體，因此将她列為了最優先級目标。

81号松開林嘯，開始通過響動定位萊爾希所在的地方。

萊爾希雖然一直在其中跑動，但對這裡的熟悉程度不如81号，貓抓老鼠式的遊擊戰很快将她的精力消耗殆盡。

在意識到很快就會被抓住前，她快速将匕首丢開，利用身形的優勢伏于機櫃底部。屏息凝神。

81号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在離她還有一段距離時陡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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