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有名字是真的?”他的語調似笑非笑,很慢地思考着。
“嗯。”晶子乖巧地點頭。
“可你就在我眼前。全部的,真實的你。”
“不,我不是真的,連我的全部人生都不是真的。”晶子否認了,急切得像在證明什麼,但又覺得自己很可笑,那麼極力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可憐,然後獲得理解。
“啊?是嗎?”亂步的樣子看起來充滿疑惑,他的身子往前傾了一些,伸出手,捧着晶子的臉,盯着她看。
“晶子,我摸得着你,你是真的。”
“呃。”晶子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完全哽住了。
對方總是出其不意,想一出是一出的。
晶子拽開他的手,“喂,你平時也經常突然摸陌生女生的臉嗎?”
“當然不。再說你算女生嗎?你不是假的嗎?假人不能算女生吧?”亂步的推理很有邏輯,基于某些既定的三段論。
“诶你。”晶子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今天對她來說,似乎是最有趣的一天,明明什麼也沒有得到,卻很高興。
她再度拿起酒杯,又被亂步搶下,他側過腦袋,用鬥篷半遮着,偷偷喝了一口。
然後慢慢起身,輕松地向晶子道别:“我要走了,還有工作要忙,你自便,他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你不是不會喝酒?”
他的目光掃向其他警員,然後又轉回來,狡黠一笑,“騙他們的,又不是隻有你會說假話。”
晶子已經困得不行,思維早都暈了開來,可見他要走,還是快速起了身。
果然,對方怎麼看都是小孩樣,身高都和她差不多,換在往日,她會嫌這樣的男人太瘦小了。但他似乎不一樣。眼皮薄薄地搭着,眼睛細長明亮,嚴肅的時候也很老成。
“我走啦。”
見她起身,他又多說了一句。
晶子看了看周圍,那具屍體已被清理幹淨,犯罪現場已經做好了劃分,人員也疏散了,一切都将恢複平靜。一個人消失了,就會像從未存在一樣,被清理幹淨一切痕迹,然後被遺忘。
奇怪,她有點難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經留存過痕迹在這世間,隻是,如果有的話,她不希望一切就此簡單消散了。
她不怕疼,不怕把刀插進胸膛,然後停止心跳,但她害怕“消失”這個概念,就好像突然掉入沒有輪廓的空白,然後靈魂沒有葬身之地。
亂步已經走到門口,門外似乎更加昏暗,她望着他,霎那間覺得,隻要他出了這扇門,就會徹底從她黯淡無光的世界裡消失,他們就會如同兩條平行線,永不交叉。
所以她拖着不太靈活的身體,沖了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那個,你電話号碼能不能告訴我?而且不可以是假的。”
亂步沒有回答好或不好,隻是說:“你會給我打電話嗎?”
“會的吧?”
“你好像不是很确定,那算了吧。”
“會!”晶子握着手機的雙手有些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困乏還是激動。總之,她現在這個狀态,相對于三十歲的年紀來說,實在不太穩重。
亂步從兜裡掏出本子和筆,寫下電話号碼,撕下,細心地折好,塞進晶子的衣兜裡。
“謝謝。”她笑着道謝,醉意帶來的一抹紅,讓她看起來又年輕了幾分。
“不客氣。我走啦。”亂步走出了門。
晶子也打算回家了,到門檻邊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腳。又是一個警員扶住了她。
“晶子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她不太習慣麻煩别人。
年輕的警員面露難色,道:“可是亂步先生吩咐了,一定要把您安全送到家。”
“啊,他什麼時候說的?”
“嗯……大概是……之前……”警員記不起确切的時間,接着說道,“對了,他還說,關于您的住址,可不要說假話。”
“噗,好的。”
那麼,這一回,會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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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警員拖回去的這天,晶子安逸地癱着,什麼也不想努力,什麼也不想想。但她忽然不想死了,因為說好要給亂步打電話,她不能食言。她不是不尊重生命,蔑視生死的人,反而是因為太在乎生命了,才被自己無端的異能所困擾。
她想要逃開按部就班的劃定好的一切,逃離機械的生活,找到更鮮活的自己,盡管她并不知道那個自己是否存在。
看來,可能不存在。
民衆所不知道的異能戰争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傷員一摞一摞堆積成山,他們不知道複活的意義,晶子看不懂上天賦予她的使命。機械的不能被看見地活着,這樣的生活似乎還在繼續。
他們大多不會像立原道雄那樣幸運。應該說幾乎所有人都不會。畢竟,就目前來說,立原是晶子“偷”出來的唯一一個人,她甚至都沒能“偷”出自己。
她明白,自己能在診所做正常的工作,也是森鷗外那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她有“瀕死即無傷”的能力,自然,不毀滅自己,就無法逃脫使命。
究竟是誰的問題?
她是被迫的,也是自願的。她是主宰一切的神明,有足夠的籌碼去勒索他人,但她也是懦弱的受害者。
受害者……這個詞聽起來真夠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