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霆當晚什麼都吃不下,一個人乘公交車回家。
車廂擠滿了人,熙熙攘攘,各種嘈雜交織在一起。
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擠在他正前方的是兩個快樂的女大學生,兩人正分享着同一副耳機,湊在同一個pad前一起小聲激動:
“厲非弟弟這次帥出新高度啊!再循環一遍再循環一遍,快快!”
“免費的單曲還制作那麼精良嗚嗚嗚也太良心了吧,明天就發布了我一個大期待。退一萬步說,今天就不能是明天嗎?”
霓虹閃過玻璃,像一場無聲的煙火。
傅斯霆個子高,視線越過她們的肩頭,能清晰看到Pad上的畫面。
屏幕上,十六歲的厲非已經初具棱角分明的俊朗輪廓,一身銀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挺拔。
他站在舞台上,沉浸在音樂中,純黑色的眼睛閃爍流光、銳利逼人。
傅斯霆的目光也久久停留在那循環的屏幕上,一直看着。
……
傅斯霆家境貧寒,過冬的羽絨服都舍不得買,手機電腦對他而言更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這些年,他隻能從商場的巨幅海報,公園巨大露天屏幕,還有班上同學手中的時尚雜志上,偶爾看到厲非的樣子。
又或者,從電腦課上的偷偷搜索,或者在前後桌聊明星八卦時,一點點知道他的消息。
厲非跟他同歲,是著名導演沈明德最愛帶在身邊炫耀的寶貝兒子。
沈導頗有才華,在國内國際都享譽盛名,厲非也從小就走上了演藝之路。
他演技極好,不僅早早在國内嶄露頭角,還參演過幾部外國電影。去年還斬獲了一個頗有含金量的國際電影大獎,成為了這個獎項最年輕的獲得者。
除了演戲,厲非還會鋼琴和小提琴。
雖不是專業歌手出身,但出過一張專輯也是銷量和評價俱佳。學校的廣播台常常播放他的歌。
厲非不是少年音,他的嗓音低沉磁性,有種令人着迷又不符合年紀的成熟感。
一如他的氣質,小小年紀就優雅犀利,不太愛笑。
但是偶爾笑時,又會如同初升太陽,溫暖而耀眼——那是傅斯霆一輩子不可能觸及的,雲端上的美好。
公交車到站,兩個女孩下了車。
其中一個女孩包上挂着的厲非小玩偶被擠掉了。傅斯霆試圖叫她,聲音卻被淹沒,他也被新上的乘客擠到車廂一角,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玩偶。
直到快到終點,人下得差不多了,他才終于從地上撿起被蹂躏得黑乎乎、髒兮兮的毛絨玩偶。
指尖輕輕抹去玩偶臉上的污漬,他小心翼翼将它收進口袋。
終點站是荒涼的鐵道旁的舊城區。逼仄坑窪的小巷,蕭條黑暗的破爛筒子樓,連路燈都沒有。
樓道裡的燈也早就壞了多年了,沒有人修。
傅斯霆摸黑上樓,鑰匙對着鎖孔找了好一會兒,才打開了門。
屋子很小,租金一個月三百塊,倒是不貴。隻是無論如何認真打掃,都掃不掉淡淡的黴味。
屋内一片漆黑。傅斯霆沒有開燈,徑直走到床邊,仰面躺下。
人真無可救藥的時候,其實并不悲傷,也不崩潰。
而是麻木沒有感覺的。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着,一張清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失去靈魂的軀殼,一動也不動躺了好久。
胃有點隐隐抽疼。
他捂上去,其實這破胃從前兩年就斷斷續續的一直疼,但他從未在意。
根本沒想過這是生病的前兆。
……為什麼是他呢。
世上那麼多壞人,而他努力生活、沒做過虧心事。卻為什麼是他生病。
掌心的小娃娃玩偶,摸起來很柔軟。
傅斯霆将它舉到眼前,細細抹去最後的污漬。
那個娃娃做的很精細,雖然是Q版,竟真有幾分厲非的神韻。傅斯霆微微出神,思緒飄遠。
他隻看過厲非一部電影,還是初一那年學校集體活動組織去看的。
電影叫《重春》,講的是民國恩怨。
那時厲非才不到十四歲,眼裡已有刀鋒一樣犀利的冷峻。
整場電影,他出場的片段,整個影院都是靜默無聲的,所有人屏息凝神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電影結束後,班上的女生幾乎都在讨論厲非——他的帥氣、他的演技,他塑造的角色。
她們還不斷八卦他下一部要與哪位著名導演珠聯璧合、再創佳作。
傅斯霆沒有和任何人讨論。
他默默回到家,腦子裡卻也都是那個少年的身影。
那部電影裡,厲非飾演一個家族沒落、身負國恨家仇的小少爺顧浔。
因為是民國戲,他在電影裡有截然不同的兩套妝造。一套是精緻的黑色革履西裝,襯得他脊梁挺拔、腰身窄而有力;另一套則是民國的月色錦繡長衫,最後大火染紅的傾頹戲台時,他穿着那樣一身幽幽走過斷壁殘垣。
鏡頭跟着步伐,落在火光中他長衫之下露出的腳踝上。
傅斯霆的目光也被定住了。
腿間莫名開始發熱。火舌随着長衫上移,逐漸燒透熒幕,也燒到了傅斯霆身上。
他的喉嚨跟着燥熱,前所未有的感覺。
那天之後,傅斯霆發現自己對厲非産生了一些特别的意識。
他開始不自覺地想要收集關于他的隻言片語。周圍隻要有人提到厲非,哪怕隻有一兩句,也能讓他高興一整天。
而在街頭看到厲非的廣告,他更會難得地露出笑容。
他根本去不起電影院,但每次厲非有新片上映,他也會像是過節。這種陌生的感覺日漸高漲,讓人甜蜜又心煩。
直到初冬的一個午後,他真正意識到這種異樣的感情究竟是什麼。
那個午後,他可恥地做了一個夢。
夢裡厲非穿着民國的月白馬褂斜靠在竹椅,依舊是不經意地露出腳踝。
他則半跪在厲非面前,手指顫抖,虔誠地輕輕碰觸了他的腳踝。
半夜傅斯霆從這個夢裡驚醒,僵在床上,沖擊到話都說不出來。
他洗了濕掉的褲子。
換了一條後,卻再也無法入眠,在床上痛苦地咬牙蜷縮起來。
那之後一整個暑假,他都把自己埋起來。
他那時年紀小,隻強迫自己再也不許去想哪怕一點關于厲非的事情,生怕玷污了他。
但沒有用。
即使一再告誡自己不可以,妄念還是野火燒不盡,瘋狂再度滋生。
……
傅斯霆當晚在房子裡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半夜又匆匆趕回醫院。
因為第二天下午有胃鏡手術,他必須空腹一夜加一上午。手術結束沒多久,确診胃癌的病理就出來了。
醫生面色凝重:“不能再耽誤,必須馬上安排手術。”傅斯霆就被迅速辦理了入院手續,手術排在四天後的第一台。
再度入院以後,傅斯霆躺了一天。